她尽量把目光避开将领左臂上触目惊心的疮口,屏住呼吸,把腥味挡在鼻头前,脱去外衣,包住血流不止的断肢,从腋下架住将领的身子,向山门口拖去。 山门两侧的几个工匠看见阿姩此番操作,大为不解,但基于这四十多日与阿姩的相处,起码知道她不是恶人,工匠们对视了几眼,还是决定帮阿姩一把。 几人像老鼠一样缩着脖子,夹着尾巴,用手掌遮住刺眼的雪光,迈着小碎步,匆匆跑到阿姩身边,比划道:“可以把人交给我们。” 阿姩一松手,工匠们便扛起将领,飞速向洞口跑去。 “喂……”阿姩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背后就闪过一丝凉意,痛感随之而来,她眼前一黑,跌进雪里。 几个工匠跑到门口,拔起地上的方岩,山门徐徐下落,他们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转身时,却不见阿姩的身影。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工匠暴跳如雷,指向不远处,众人顺着手势望去,见阿姩正被几个檩军摁倒在地上,纤细的手脚被几斤重的乌头铁链死死拴住,背上的单衣被划破,鲜血沿着五寸长的伤口爬满了腰腹,像宣纸上泼了一滩红墨。 那工匠看得气红了眼,正要冲上去肉搏,被身后的兄弟们一把拽了回去,大门“砰”一声扣住,把姗姗来迟的一群檩军关在了门外。 后面几个工匠用戎沧语劝道:“我们已经抓住了大檩的将军,可以用他做人质,把阿姩姑娘换回来。” 工匠们刚冷静下来,又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薛夷好像被我们忘在门外了……” 此次金山大战,檩军被薛氏部落的铁鹰刺亡百人,被木鸟炸死千人,受伤人数更是达到了万余,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掳走了他们的将领,如此出其不意的败仗,他们还是第一次经历。 阿姩和薛夷被关进同一辆槛车,负责押送的士兵时刻紧盯二人的动作,途中,薛夷醒了几次,但神情恍惚,反应也很迟滞,任凭阿姩怎么沟通,薛夷都听不懂她的意思。 两人吹了数千公里的寒风,到檩京城时,正值岁暮。 宫墙外张灯结彩,红罗绣帐,宫墙内烟花璀璨,鞭炮齐鸣。 阿姩从刑部大牢的小窗望出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等子时,山寺的钟声敲响,阿姩跪在草垛上,向神灵祈福。 “阿姩……”薛夷靠在隔壁牢房的墙上,弱弱地叫着。 “怎么了?”阿姩跑到门口,侧过脸问。 “阿姩……” “我在呢。” “阿姩……” “你别叫了,一会把狱卒给招来。” 阿姩知道薛夷已经听不见了,但还是假装和对方聊天,“薛夷,我向你坦白一件事,你可别打我,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叫薛姨,就是……‘姨妈’的那个‘姨’……”阿姩还没讲完,先把自己笑弯了腰。 隔壁牢房渐渐安静下来。 阿姩笑着笑着,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薛夷……谢谢你,要不是你,今年岁除,就我一个人过了。”阿姩吸了吸鼻子,“昨晚,我梦见我爹了,他骂了我一顿,让我好好活着,不要走他的老路……” 薛夷微微扬起嘴角,蓦然间,红了眼眶。 阿姩在牢中待了半月,虽无人问津,但也算活得清闲,终不知哪一日被赐死,她想着,在死前的日子里,且过且珍惜。 上元节后,她和薛夷两人被带到驻扎在豳州的秦王营帐。 李芫麾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幅详细标记京城百坊与天下十州的地图,图下注释着十六只鹦鹉和十只鹘鹰的名字。 阿姩被侍卫押进营内,一脚踹到腿窝,强行扑跪在地上,后脑的头发被侍卫牢牢抓在手里,扯得生疼。 “嘶——”阿姩没忍住,喘气道,“疼!” 李芫麾正要制止,见跪在一旁的薛夷面色涨红,抻直了腰板,扑上去,朝侍卫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侍卫大叫一声,踩在薛夷背上,干净利落地给了薛夷一记响亮的耳光,薛夷顿时眼冒金星,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臼齿。 阿姩见状,一腿蹬到侍卫小腹上,疼得侍卫直跳脚。 薛夷看着侍卫滑稽的模样,放声大笑起来。 “够了!”李芫麾敲着案几,示意侍卫退下。 阿姩半跪在地上,挪着两片膝盖,移到薛夷身旁,仰起脸,看了眼薛夷的伤势。 薛夷配合着张开口,舌头上全是血迹。 “兮——”阿姩皱着眉头,看见薛夷上排牙齿靠后的地方多了处大缺口,血水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流。薛夷盯着阿姩关切的眼神,顺势抬起胳膊,帮阿姩理了理眉角的乱发。两人一来二去,旁若无人地上演着温情的戏码。 李芫麾舔了舔后槽牙,背过手站起来,向帐外喊道:“来人,把这位俟斤拉出去醒醒酒!”
第38章 对峙 薛夷被侍卫拖出去时,身上的锁链在地上撞的铛铛作响。 阿姩知道薛夷听不见。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缝隙,一只玄驹从缝隙里爬出来,伸长了触角,她正好奇玄驹要去哪,却见它忽而转身,又沿着凹坑爬了回去……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手上生着薄茧,腕上连着赭色袍衫。阿姩犹豫片刻,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她用掌心撑住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秦王想问什么?” 李芫麾摊开另一只手,将那幅地图竖直悬在阿姩眼前,“你知道这幅图意味着什么!它现在到了屈倞手里,阖国十州遍地起火,与这幅图、与屈倞、与他学会的驯鹰术,都脱不了干系。” 李芫麾疾言厉色,金山之战,让他深受背叛,他派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武将去保护阿姩的安全,但最终回馈给他的,却是一份不忍卒读的墓志名簿:万余名士兵被炸伤,千余名士兵阵亡,窦衡被狼群分食,将领被薛氏俘虏……而一路上被保护得最好的人,阿姩,却临阵脱逃,倒戈敌方,引出木鸟摧残同袍,与敌酋薛夷亲密无间…… 面前的人,曾令他倾心爱慕,令他冲昏了头脑,而今,她的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而不信,皆令他满腹困惑,令他寒了心,“我要你回答,为何用檩朝的疆域做生意,用国境的安全换取你个人的私利?” 阿姩微微蹙眉,听着李芫麾笃定的问责,心底淤塞着无尽的失望,“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李芫麾对阿姩避而不答的态度十分不满,他侧过身子,语气十分生硬:“你自己看!” 阿姩沉下脸色,接过地图仔细瞧了一遍,才发现手中的地图确实与她铺子里的那张分毫不差,她一时竟也分辨不出此图是原版,还是屈倞临摹的盗版。 “屈倞在营中吗?”阿姩抬起头问。 李芫麾本以为阿姩会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驳一通,没想到开口第一句就让他出乎意料,他打量着阿姩,见阿姩并未表现出委屈的神色,反而极其淡定从容,仿佛置身事外。 “在马厩里关着。”李芫麾说完,见阿姩用手指捏住地图的上下边缘,“滋啦”一声撕成两半,“你这是做什么?”李芫麾神经紧绷,目光充满了警惕。 阿姩把碎纸团起来,塞进袖子里,“这幅地图,我随时都能重绘一张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屈倞好像也能办到,秦王一向守正不阿,给阿姩定罪前,不妨先将屈倞带上来,验证一下他是否能还原这张图,是否一直暗中伪造,是否将罪名假于他人。” 李芫麾若有所思,“原图已被你撕毁,就算屈倞临摹出来,也无法对比参照,这有什么意义呢?” 阿姩轻笑一声,“秦王南征北战多年,屈倞画的疆域图是否正确,秦王难道看不出吗?” 李芫麾不知不觉,被阿姩喂了口苍蝇,“这只能证明屈倞能把地图背下来,除此之外,无任何意义。” “如果他能全背下来,那天底下可就不止这一幅地图了。”阿姩竖起手掌,立在脸侧,“我上官姩对天发誓,从未将这张地图主动透露给第二人,京中各坊经营小本生意的店家,都会自存一份小图,或为了给亲朋指路,或为了便捷经商,我的图虽然覆盖的地域广了些,但也是站在惠民利民的角度,想为底层的生意人行个方便。当时店里的掌柜趁我不在,私自开张营业,把这幅图给屈倞看了几眼,屈倞一出店铺,就私下临摹了一幅,秦王觉得屈倞为何要复刻此图?只是为了做生意,还是对侵袭中原的事……蓄谋已久?” 阿姩明面上是在向李芫麾提建议,实则也是在为自己谋出路,自从听了李芫麾那番自以为是的判词后,她就知道这件事铁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也不再对他人的通融抱有任何幻想,现在,她需要一个“替罪羊”。 李芫麾听后,没有当下立断,只是让侍卫把屈倞带进帐里,他想看看阿姩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屈倞被押进来时,肩头扛着枷锁,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身上散发着恶臭的马粪味,他脸颊凹陷,眼窝泛黑,如骷髅一般,整个人失了形状,像刚经历了一场灾荒。 屈倞能落网,得益于阿布提供的线索。当日在广府海港发生的那起争执,胡商之所以与卫兵起了冲突,是因为他们收受了屈倞的百贯贿赂,偷偷将屈倞藏在两甲板之间的空隙里。胡商与檩军肉搏未果,驾船驶离,只有阿布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为保全自身,阿布提出两个条件,如果能协助檩军捉住屈倞,那么连同他在内的所有胡商都要被无罪释放。左卫上禀此事后,秦王思虑了一番,答应下来,从营里挑出善水的三百壮士,与左卫出海缉拿屈倞。 在阿布的带领下,檩军乔装成商贩,乘货船东赴新罗,在良州境内,受到了鸡林州都督府的盛情款待。左卫按照秦王的嘱托,以“出兵高丽”为诱饵,促使新罗国王大笔一挥,敕诏将士们竭力配合檩军此次搜捕行动,双方合力出击,不出半日,便在金城以东的吐含山脚下缉捕了男扮女装的屈倞,屈倞故意将自己饿得面黄肌瘦,把胡须和体毛剔得干干净净,打算混进新罗婢里,再次偷渡至檩京。 千算万算,屈倞终是没算到,阿布竟然被檩军策反了。 面对三百壮士的围追堵截,屈倞座下的烈马也失了脾性,颤栗着呆在原地,和它身上的主人一样,乖乖束手就擒。之后,屈倞被左卫带回大檩,关进了秦王营中的马厩。 如今,屈倞也没想到,自己落魄到这一步,还能遇见曾在青城宫教授他驯鹰术的阿姩,他抬起眼皮,脸上浮出一抹疲倦的笑意,用不太流利的正音调侃道:“哦?这不是我那位小师父吗?” 阿姩眸光一转,换了副平和的语气:“屈倞,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又何必委身于戎沧,现在有一个机会,能亲手了结你做下的恶,为大檩重耕善果,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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