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却不急着吃,将布囊中的湖笔、澄心堂纸、松烟墨和歙砚取出递给她。 上次她吃糕点,苏泠烟就在一旁练字,薛竹隐瞥一眼,发现默的是老师生前所作的诗歌。 可惜和乐楼的器物大都低劣,配不上老师的诗歌和苏泠烟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这湖笔由当世名匠所制,还是她从太子那顺过来的,苏泠烟一定喜欢。 苏泠烟怯怯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了些多谢,接过湖笔想润润,却突然后退了半步,丢开了那支笔。 薛竹隐有些不悦,这支笔名贵非常,有价无市,她自己都舍不得用,巴巴地拿过来给她,却被她弃若敝履。 但毕竟人比笔重要,薛竹隐还是问她:“可是哪里不适?” 苏泠烟像是还在心悸,呆呆地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事,我刚刚想起了昨晚的噩梦。” 薛竹隐有些心疼,苏泠烟才刚过及笄之年,性子又这么柔弱,母亲早逝,又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苦可怜,大约日日都梦到父亲为谏言而死的惨状。 她抬起手,试着替苏泠烟拍拍背,竭力软下来的声音有一丝僵硬:“有我在,我会保你无恙。” 苏泠烟靠在她肩膀,薛竹隐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小块,身前的人颤抖不已,她尚可忍受。 她抬起头小声地问她:“竹隐姐姐,今晚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薛竹隐有些踌躇,泠烟此前一直沉默不语,这是第一次喊她姐姐,可见是真的把她当成姐姐看。 只是老师的事情才刚刚过去,要是把她带回家恐会惹来爹娘一番说教,朝堂同僚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端。 她现在在这里,衣食俱全,她也盯着鸨母不给她安排客人,还是安全的。 薛竹隐看向她泪光莹莹的眸子,艰难开口:“再给我些时日。” 苏泠烟松开她,把眼泪擦了,乖巧点头,又端起那碟马蹄糕捧到她眼前,语气有些讨好:“姐姐吃。” 从和乐楼出来,夜色降临,大街上仍是一派繁华,行人摩肩接踵,两旁店肆各色花灯绚烂。 薛竹隐端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安神,忽听得车轼一阵轻晃,她以为是什么东西误落到了车轼之上,不曾在意。 下一瞬,马车的帘子被挑开,一丝淡淡的酒味在马车内漫开,薛竹隐眼睛倏地睁开,一张俊俏的脸出现在帘后。 “天晚欲雨,薛侍御可否捎我一程?”顾修远虽是商量的语气,说话间却挤进马车,在她身旁双手环胸坐下。 这般自然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熟识,而他面对她的时候那副毫无波澜的样子,让她怀疑即将和她成婚的另有其人。 “下去。”薛竹隐面无表情,提高了音量喊车夫老周。 老周这才发现马车内进了别人,他撩开帘子,冲懒散地靠在马车壁上的这位公子说道:“公子,请吧。” 顾修远闭上眼睛,纹丝不动。 老周双手叉腰,对着顾修远指指点点:“公子,你最好不是做官的,你这么狂,明天我们大人就弹劾你!” 薛竹隐皱了皱眉:“先去凌仪街顾府。” 老周大吃一惊,凌仪街顾府,那这位公子岂不就是自家大人未来的夫君? 他将帘子放下:“顾公子好睡,老仆的车稳得很。” 顾修远撇过头去,嘴角偷偷上扬。 马车刚要启程,头顶传来女子俏生生的喊声:“顾郎,你的外袍方才落在我这了。” 顾郎?顾修远? 薛竹隐撩开车窗的帘子,抬头望去,有女子趴在近处酒楼的栏杆上,颜若秾桃,人比声音还娇三分。 她一把把帘子拉上,再看看眼前装睡的顾修远,不知怎的,很有一种想把他一脚踹下车的冲动。 顾修远半个身子探出车帘外,再回来时,手上已拿了一件发皱的外袍,随意地把它丢在一边。 薛竹隐瞥一眼,上面还有大片的酒渍和口脂印,她揉揉眉心,假装没有窥见他的风流韵事。 再一抬头,顾修远像是很不想和她说话似的,又把眼睛闭上了。 马车内视线昏暗,帘子透进来的光浮在他脸上,直挺挺的鼻梁如远山起伏,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有什么好看的,薛竹隐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 马车行了一刻钟,顾修远突然喊停,语气随意到似乎这是自家马车。 老周在马车前坐得无聊,转头问她:“大人,要不咱们趁机走掉吧?顾公子走走停停,太麻烦了。” 刚刚楼上那女子的一声“顾郎”,老周已对顾修远心存不满,偏他还对自己呼来喝去,仅存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薛竹隐心动摇了,但她刚刚已经答应了送他回去,总不好毁约。 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顾修远终于回来了,手上拎了一包糕点,随手往几上一放,仍恢复成下车前的懒散姿态,头歪向远离她的方向,闭目养神。 他身上沾了些雨点子,外面果然下雨了。 糕点用洒金的油纸包得密实美观,油纸上还贴着干枯的玫瑰花瓣,薛竹隐一眼就认出来是庆余斋的招牌玫瑰酥。 该说不说,虽然下午在泠烟那吃过一碟子糕点,这会看到了玫瑰酥还是怪馋的。 不行,父亲教导她要节用,不可贪图身外之物,此刻就是肚子里的馋虫勾起了她的食欲,在消磨她的意志。 啊,玫瑰酥,香香甜甜的玫瑰酥,尤其是刚出炉的,冒着热烘烘的玫瑰香和牛乳香,咬上一口,里面嫩嫩的流心在舌尖绽开…… 心里想着,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裹在其中的玫瑰酥仿佛正冒出丝丝的热气,在勾她的喉肠。 顾修远忽而转头,头又歪向与她相对的方向,她吓了一跳,以为顾修远发现了她对那包糕点的觊觎,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手指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袖,口中呢喃作声,薛竹隐这才放下心来,在脑海里尽情驰骋享用玫瑰酥的想象。 吃是吃不到了,想想还不行吗? 马车行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到了凌仪街,顾府就在这条街上,围墙绵延大半条街道。 这宅子还是先皇赏给故去的定国公的,当年何其热闹气派,后来其子皆战死沙场,定国公又死得不明不白,只留一个顾修远守着顾家。 老周在外头中气十足地喊:“车上的公子,顾府到了!” 顾修远岿然不动,似是睡得酣沉,薛竹隐毫不客气地拽拽他的袖子,又推他的肩膀。 他身体顺着她的力道晃了好一会,方才醒来,伸个懒腰后抓起外袍跳下了车。 顾修远人虽走了,玫瑰酥的香气犹在,薛竹隐在马车内有些惆怅,再过五日去看苏泠烟回来时,一定要去庆余斋偷偷买一包玫瑰酥。 马车缓缓向前驶,忽地停下来,有人敲了敲马车壁,薛竹隐撩开车帘应声看去,顾修远正倚在窗边,脸几乎快要挨到她的脸颊。 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避了避,淡声问道:“何事?” 顾修远朝车内扬了扬下巴,懒洋洋地说:“糕点忘拿了,当是谢礼。”
第8章 大婚(1) 薛竹隐侧过头去,那玫瑰酥静静放在小几上,不曾挪动半分,她狠了狠心肠,从玫瑰酥上挪开目光,淡声道:“不必……” 顾修远打断她:“只能吃一半,不可贪食。” 说完,大步流星地迈开步伐,一个飞身消失在顾府围墙之后。 薛竹隐:…… 不过一包玫瑰酥,推来推去未免太小器,他既给了,那她改日还他便是。 车行至薛宅,薛竹隐拎着糕点下车。 老周忙为她撑开竹伞,见到糕点,顿时两眼放光,“大人又买玫瑰酥了!” 薛竹隐顺手把糕点递给他:“你和秋云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她放到我房中,别被爹爹看见。” 老周颠颠点头:“好咧!” 他又想起什么,左顾右盼小声说:“我看那顾公子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人,大人嫁过去可别吃了亏。” 他听隔壁周府的车夫说,顾公子刚回京不久就在家养了个歌舞班,夜夜笙歌,吵死人了。 就这样,他还要去外边寻花问柳。自家大人从小读圣贤书,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碰上这么个风月老手,万一被他五迷三道的,伤心的可不就是自家大人? 想到这,他语气严肃起来:“大人,您把老仆一块带去顾府吧,有老仆照看着,准保您不吃亏。” 薛竹隐哑然失笑,她嫁人就是去吃亏的,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老周怎么能懂。 她笑了笑,郑重地说:“你若跟我一块去顾府,我必不亏待你。” 用过晚饭,薛竹隐回到房中,玫瑰酥被秋云热过一遍,散发出甜甜的玫瑰香气。 秋云迎上前来,交给她一封书信,轻声道:“陈先生从岭南来的信。” 秋云说的陈先生是陈如寄,以前是翰林学士,也是薛竹隐和太子在文思堂的老师,因跟着宋星川变法,被贬岭南。 岭南瘴疬蛮荒之地,陈先生初去音书断绝,四月才来这么一封书信,她接过信封,急切地拆开,皱着眉迅速扫完,又细细看了一遍,眉头舒展。 “老师说他在岭南一切都好,只是缺乏书和药材。”薛竹隐从抽屉里拿了一沓银票,“你拿着这些钱去买些书和药材托人想办法寄过去。” 秋云会意,又铺开纸笔为她研磨,她端坐桌前,墨汁快要滴到纸上,她还不知该如何下笔。 陈先生在信中关切朝中变法之策效果如何,岭南消息闭塞,他还不知道如今新法已全面断停。 他坚信只要坚持下去,变法之策一定会起效,而皇上也会回心转意,召他们回朝。 真相惨不忍睹,岭南生活已苦,她实在不愿再浇灭老师的希望。 几番思量,她最后还是在信中写道,正是农忙时节,雇役法在民间稍有成效,皇帝对变法态度尚暧昧不明。 交代完朝中情况,薛竹隐顿笔。 想到自己半个月之后就要成婚,这种人生大事本该告与老师,但老师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种形势下成婚,还是别给他添堵了。 她将信纸细致地折了三道,装进信封里,交给秋云。 秋云把银票和信封一并收好,又将缝制好的被子和鞋子拿出来给她看。 大齐风俗,新妇出嫁前要做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双新鞋子放在新房内,薛竹隐既不没学过女工,也没有时间来做这个,自然由秋云代劳。 被子大红色的缎面刺得人眼疼,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栩栩如生,鞋履上的莲花纹也是精美得挑不出毛病来。 薛竹隐只看了一眼,就让秋云收好,她已经接受这桩婚事,但不代表她对此有所期待。 * 三月十六,天气晴和,薛竹隐昨夜看书熬得晚些,一大早又被揪起来,为着她要出嫁,宫里特地派来几位女使为她梳妆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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