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心下了然,淡然点头:“如此。” 顾修远真是心善博爱,到处为人赎身。 难怪顾修远今日下午要装作不认识她,大约是怕引出一段旧事惹得佳人吃醋。 不过这女子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樊笼中脱身而出,竟能以双手养活自己,还甘入军中当炊娘,虽出身烟花之地,自有一番风骨,实在令人钦佩。 又长得清丽淡雅,温柔娴静。 顾修远会喜欢她也不奇怪。 桌上谈笑风生,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暗戳戳地关心顾修远和周云意。薛竹隐浑身不自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陈先生忽然问道:“竹隐喝茶喝得这么急,可是还有暑热之症?” 薛竹隐骤然被关心,有种还在文思堂时被先生站起来提问的紧张,抬起头来尴尬地说道:“已经好了,多谢先生关心。” 陈先生话题一转:“说起来,竹隐今年也二十三了,可有成家?” 陈迈大大咧咧地说道:“一看就没有,我成家了竹隐姐都不会成家,再说竹隐姐要是成亲了能不告诉爹爹?” 一时间桌上众人的探究好奇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薛竹隐硬着头皮回答:“还未,竹隐无心于此。” 成过亲但是又和离了,这应当算不得成家了吧? 顾修远漫不经心地夹了个大鹅腿拣到碗里,咬了一口又觉索然无味,舍在一旁。 陈迈挤着眼睛看她,迫不及待地问:“竹隐姐,民间传闻说你与工部尚书梁楚惺惺相惜,往来密切,他能当上工部尚书都归功于你的引荐,可惜碍于同朝为官不能谈婚论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话问得露骨,几乎就是在说,她与梁楚有私情。 陈如寄呵斥他:“陈迈!” 陈迈吐了吐舌头,冲陈如寄做了一个鬼脸,目光闪动:“还有一种说法,传闻你与当今天子互通情意,奈何你不愿放下官身进宫,他为你虚悬后位,你为他奔走治国,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时间,除了苏泠烟,桌上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岭南地处偏僻,京都的消息传到岭南往外落后几个月,哪有等正主亲自回应来得新鲜。 薛竹隐抬头,对上顾修远锐利如鹰眼的目光,心猛地一跳。
第77章 薛竹隐脸色不大好看, 皱了眉头正色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与梁楚不过是朋友,与陛下不过是君臣。梁楚坦荡磊落,真君子也, 还请你不要散播编排我与他们的谣言。” 顾修远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的, 低下头去, 暗暗将那个搁在碟子里的鹅腿又捡回来,慢慢咬着吃了。 咬了两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狠狠把鹅腿撇开。 陈迈讪讪说道:“我就是问问。”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过分,转头想与苏泠烟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苏泠烟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碟子, 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迈给她夹了块白切鸡放到她碗里, 笑道:“怎么了?” 苏泠烟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发白,手肘不慎将筷子碰落在地,又慌忙去捡。 陈迈帮她把筷子捡起来,给她换了双新的筷子, 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冒冒失失的!” 苏泠烟偏头躲开,低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鸡肉。 陈迈心里咯噔一下, 戳了戳她的手臂, 却见一滴水从她的脸上落到碗里,他顿时慌了, 上一次见苏泠烟在吃饭的时候哭出来, 还是在她刚来陈家的时候。 是不是因为他这八卦问得太恶劣,问的对象又是她每日心心念念的竹隐姐姐, 所以她为竹隐姐感到委屈,便哭了? 陈迈凑过去,低了身子仰头去看苏泠烟的脸,她眼中泪水盈盈,顺着脸颊一路滑落到碗里,苏泠烟也无心去擦,任由泪水布满脸。 他心里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过去,苏泠烟也不见来接,急得他,要不是还有许多人在这里,他都想帮她亲自擦眼泪。 陈如寄看到陈迈手足无措地拿着帕子凑在苏泠烟身边,板着脸训他:“陈迈,你又惹你妹妹哭了!” 陈迈心虚地把帕子藏到身后,仍凑近了看苏泠烟。 苏泠烟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带着哭腔说道:“义父义母,烟儿吃饱了,就先回房了。” 陈迈“啪”地把筷子丢在桌上,起身追了出去:“我也吃饱了!” 薛竹隐下意识看顾修远一眼,正巧顾修远也看了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其他人不知道苏泠烟为何哭,还以为她是多愁善感,或是因为竹隐被诘问过于难堪,但他们知道,是因为陈迈刚刚提到了林穆言。 一席饭吃得薛竹隐如坐针毡,又陪先生师母聊了许多,散席后,她惦记着苏泠烟,在走前绕到她房中去看一眼。 走到她房外,刚要叩门,忽听得门内传来苏泠烟的笑声,婉转得如同春夜林莺,有个爽朗的男声,伴着她一齐大笑。 薛竹隐心下黯然,在房外默默站了一会儿,静静听着房中的欢声笑语。 一别三年,苏泠烟也长大了,身边有许多人关心,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只有她可以依靠的小姑娘。 她转身离开,晚间清风徐徐地吹在她脸上,月亮柔柔地倾泻一地霜华,薛竹隐负着手,慢慢地穿过园子,朝外走去。 这园子布置得雅致,足见主人的用心,园子的左边种了一大片梅树,正值夏日,郁郁葱葱,曲径通幽,能隐约看到梅林深处有一片石桌石凳。 想见主人会于梅花盛开之日,与客携酒至此,对坐春风,饮酒赏梅,赋诗吟咏。 园子的右边,小径把花园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杂植各异的花木,距薛竹隐所走的主道百步之遥,一道高大假山掩住视野,藤萝爬满假山,从假山上垂下,被月光照耀着,风一吹,恍若数百只手掌一齐招手。 假山的门洞后隐约露出潋滟水光和水边亭子的一角,藤萝从门洞上垂下,掩住部分风景。 然而此刻妨碍视野的不仅有藤萝,还有两个人影。 薛竹隐看得不大真切,只看得个子略高的那个人影身量颀长,背后的高马尾平添几分少年气,个子略低的那个影子纤瘦柔曼,立如春风中舒展的柳条。 何太守还在和先生师母饮茶谈天,苏泠烟和陈迈在房中笑闹,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在那边说话的,只能是顾修远和周云意。 想是一时情浓,要避了众人寻个安静的地方叙一叙只有彼此才能听的话。 晚风吹起薛竹隐的衣角,灌进她的衣袖,远处顾修远抬手,为周云意拂开被风吹动的藤萝。 这顿饭吃完,他们仍留在这里,或聊天,或谈情,她却要独身一人踏着残月回到驿馆去。 这里是他们的家,她显得格格不入。 薛竹隐被晚风吹得有些眼酸,她本以为此次来岭南能见到亲近温暖的人,然而时过境迁,她不再是陈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苏泠烟也不再依靠她。 就连顾修远,身侧也另有他人。 她叹一口气,迈着步子向前走,她对岭南所知甚少,晚间托何太守调了些和宁州高州相关的案卷送到驿馆去,今夜少不了一番挑灯苦读。 晚风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薛大人!” 薛竹隐回头看,周云意婷婷袅袅地,像一阵风似的朝自己走来。 顾修远双手抱臂,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周云意追上她,眼里闪着光,兴奋地说道:“早就听说薛大人守正严明,敢于弹劾当朝权臣,还高瞻远瞩,以雷霆手段推行新法。今日得幸,终于见到本尊。” 这话时薛竹隐初听时还有几分心虚,因变法不过是循着宋老的路子加以改善推行,非她一人之功,现下人们都把宋老遗忘,而把功劳算在她的头上,实在有些惶恐。 但她现在听得多了,知那些说话的人多是溜须拍马,有时候懒得应承。 顾修远在她身侧站定,介绍道:“这位是周云意,原是昌吉寨寨主何必异父异母的庶妹,现在在军中当炊娘。” 与宁州马纲纲官的会面在脑海闪回,薛竹隐目光微动:“那她是……” 顾修远点点头,说道:“是。” 昔日周铭曾把她认成周云意,不想因缘际会,现下这个眉眼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子,就站在她的眼前。 薛竹隐微微笑道:“薛某早听过周姑娘纪州第一美人的名声,今日得幸,终于见到本尊。” 周云意眉眼如春日融冰:“薛大人能写一首诗赠给我吗?日后我想开一个自己的食肆,到时候我把您的墨宝挂在墙上!” 薛竹隐:…… 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写诗。” 周云意有些失望,薛竹隐这话大约是在委婉拒绝她,陈先生都作了两首诗送给她呢! 她脸上仍是笑盈盈的,说道:“薛大人莫要说笑了,陈先生以文才声闻天下,您是他的学生,怎么可能不会作诗呢?” 顾修远忽然说道:“她真的不会,并非不想为你写。” 他同薛竹隐生活了半年,她写札子倒是很快,但从来没见过她写诗,也不见她与谁有诗文往来。 周云意笑意微僵:“顾大哥与薛大人很熟?” 薛竹隐脸色淡然:“不认识,顾公子大约是听陈先生说过吧。” 她又说道:“你若不嫌弃我的字,薛某可为周姑娘写食肆的招牌,或者周姑娘有什么想写的,薛某也可代笔。” 周云意语气惊喜:“真的!那等我想好了找薛大人写可以吗?” 薛竹隐点点头:“自然,只要我 还在高州,周姑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周云意笑道:“我同顾大哥送竹隐一块出去吧。” 顾修远轻咳一声,对周云意说道:“我还有事找阿迈,劳你送薛大人出门。” 薛竹隐淡淡瞥他一眼,对周云意微笑道:“有劳。” 周云意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说道:“我听陈先生说薛大人在文思堂时课业总是第一,薛大人念书比男子还要厉害呢!难怪能够打破旧例入朝为官,真不愧为女子表率。我如何才能够努力向薛大人靠拢,像薛大人一样厉害呢?” 薛竹隐暗暗惊叹她的志向远大:“你想入朝处理吏事?” 周云意神色微赧:“这我做梦都不敢想,只有像薛大人那样厉害才能够打破限制做官吧?我连学堂都没上过呢,只幼时跟着我娘学了四书五经,我想开一个食肆,做出许多好吃的美食,把食肆做到望江楼那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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