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臂一松开,吴之筱便猛地将他推开,径直往堂内的暖榻上去。 “喝茶吗?” 他走到她跟前,将手中已晾好的茶递到她手边。 “不喝!” 吴之筱别开他的手,抬眼瞪他。 只见他缓缓坐下来,悠悠地品茶,脸上竟毫无一点愧疚,似乎适才发生的所有,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极普通的事。 他的颈脖上,赫然印着她刚才咬下的咬痕,或深或浅的红,或大或小的牙印,她越看越生气,越看心越塞,拳头都快攥成石头硬了。 这厮居然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她低下头,闷闷地揪着自己身上的披帛,心中愤悱难纾,手忍不住就要对自己身上这轻盈飘逸的披帛动手,指尖未动,一只手就压下了她的手腕。 “好好的披帛,你撕它做什么?”赵泠放下茶盏,以肉饲鹰般,与她说道:“实在想不通,就咬我。” 她怎么可能想得通?正经人谁一上来就抱别人,还把别人抱得这么紧,他娘的还一句话不说,当她是什么?暖手炉啊?随抱随放,冷了再抱? 吴之筱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看起来很好咬的样子,手骨突出而青筋明显,根根分明且匀长,不知道咬起来会是什么口感,都是同一个人身上的肉,咬起来会不会和咬脖子的感觉是一样的? 吴之筱心中细细思量考虑了许久,咽了咽口水后,毅然决然地把他的手甩到一边。 “给我倒茶。” 她吩咐道。 赵泠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她斟了一盏茶,放到她手边。 “西宛葡萄。” 她开始有些不怎么生气了,指使他道:“剥好的。” 赵泠倒也任劳任怨,手帕包裹着饱满圆润的西宛葡萄,隔着帕子给她剥好了一颗,递到她唇边,看她就着他的手吃下,眼睫一颤。 她冲桌上的点心抬抬下巴,道:“栗子酥。” 赵泠看着桌上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点心,皱了眉。 她说道:“淡黄色那个,圆圆一颗,还用刀划开了一个小口子。” 赵泠依着她说的,拿起一枚栗子酥,手托于她下巴,递到她唇边,她照旧是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酥皮酥酥碎碎,从她口中掉到他手心里。 花枝刚刚收拾完吴之筱的袍衫回来,正要从殿外走进来上前服侍时,被赵泠别别手,给劝退了出去。 也不知伺候吴通判到底是多好的差事,让赵知州如此乐衷于此,不肯假手于人?
第21章 21 .我还骂过你 “公主,微臣这就先行告退了。” 周楚天躬身作揖,在光影模糊的余晖中与公主别过。 安阳公主仰脸望向他,道:“再见,就是来年了。” 周楚天身为外将,无诏不得入盛都,即使是新岁元旦,也只能在守地,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可惜和遗憾的,他父亲在外戍守边关,家中也无什么人,盛都中的流言比临州更甚,不回去反而好些。 周楚天微微点头,道:“来年开春,微臣定会去迎公主入临州城,还望公主一路保重。” 往盛都去,还得从盛都来,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盛都中,确实都是要保重的。 “你的膝盖和手腕没事吧?”公主低头看着他膝盖,问道。 “没事。” “那你也保重。” “微臣领命。” 看着周楚天走了,安阳公主才转过身往里走。 “哟,这是……” 公主从殿外边走进来,笑着看着殿内两人,道:“我去送送容卿的功夫,你就欺负起赵知州来了?” “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先欺负的我,我才使唤的他。” 吴之筱低头,喝了一口赵泠喂到嘴边的一勺羊奶,理直气壮道。 公主款款上前,坐到她身侧,笑问她道:“我过年回盛都,你有什么话要我给你家里带的吗?” 吴之筱家在盛都,但派来临州为官,自然不能回家去了,从临州到盛都,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路程,过完正月再回来,来来回回耗时快三个月。 身为一州通判,怎么能离开治所长达三个月?阿姊倒是可以回去,但是她本就是逃婚到临州来的,再回去岂不是回去找骂的? 阿娘可不是什么仁慈和善之人,若阿姊回家去,跪祠堂事小,动用倒刺马鞭,那就事大了,还是再缓两年,等自己回到盛都任职时,阿娘兴许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不回盛都,但安阳公主是得回到盛都去的,官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如此疼爱,允她来临州已经是不舍的了,逢年过节,都派人从盛都传信来,让安阳公主早些回去,圣上很是想念。 “没什么话要说的,也没什么话敢说的。”吴之筱托着腮,愁恼道:“他们若不问便罢了,若我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我过得还行,阿姊身体也挺好的,不劳他们挂心。” 公主低头笑笑,道:“这些话,我自会说的。”歪着脑袋冲赵泠俏笑道:“赵知州可需我带什么话?” “不用。” 赵泠淡淡道,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擦拭吴之筱那只沾了糕点屑的手,满眼又是无奈又是嫌弃。 而吴之筱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忙着从碟子里选一块蟹酿糕。 公主露齿笑道:“笑笑,我回盛都之后,把我府里的厨子留给你,让他们给你做点心,你看好不好?” “不行。”吴之筱很有原则地摇头道:“这逾矩了,公主的厨子就是公主的厨子,我区区一个通判怎么能用呢?就算要用我也养不起。” 她咽下口中的蟹酿糕,抬袖抹了抹唇角,心满意足地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公主,我就先走了。” 两人给公主躬身作揖后,便敛身告退。 出了公主府,赵泠缓缓走在她后边,看着前面踢着碎石子走路的人,问道:“吴通判,你今日的公事没办完。” 吴之筱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桩公事,低头理了理身上的披帛,道:“不是什么大事,明日主薄得闲了,我劳请主薄替我去跑一趟就好,不会麻烦你赵知州的。” 赵泠看着她,跟在她后面,低声道:“临州大大小小一共五县十八镇六十二乡,在册两万一千一百二十二户,桑田六十七万亩,耕田一百四十七万亩,荒田三十二万亩,茶林果林七十三万亩,有名的山十一座,无名的山八座,石桥五十三座,竹木桥一百三十座,官道三,湖十一,河九,江一,寺三,观五,塔二……” “吴通判这两年里,去过临州的五县十七镇四十三乡,走过石桥二十三座,竹木桥六十七座,越过五座山,渡过六条河,览过临江,抱过三座佛寺里佛祖的佛脚,骂过四座道观里的牛鼻子老道,你亲自领着人们开垦了荒田十七万亩,审过大小刑案七十三起,批捕案犯一百九十三人,查处过三家伎馆两家酒楼……” “所以,吴通判你应该很清楚,临州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之地。” “诚然,临州的百麻镇它荒谬、愚昧、无知、自大,不堪且罪恶,你可以厌弃,但不能逃避,身为临州守令,你要面对的,不只是那些眼底有光的良善的人们,还有那些眼底茫茫的丑恶的人们。” “百麻镇,你应该去一趟的……” 赵泠最后说道。 “我会的。”吴之筱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他,唇角漫过一丝丝冷意,道:“只是不是现在。”在赵泠微显惑然的神情中,她大步往前走,扬起手来,道:“赵知州,其实五座道观的牛鼻子老道我都骂过了!” 赵泠摇头不语。 吴之筱看过很律书,翻阅过许多卷宗刑案,上面的文字简明,案子千奇百怪,有残忍血腥的,有扑朔迷离的,有吊诡悬疑的,她从未觉得有什么可怖之处。 “杀人者,斩。” 当时她只当这是一句律令中简简单单的话,和朝食吃什么一样普通平常,毫无可探究之处,每次都是草草扫过一眼。 那日,是吴之筱来临州第一天,从盛都到临州,水路一个月,车马行五日。 路过西城外的百麻镇时,她正在车上小憩,眯了一会儿,猝然间就被女孩凄厉的叫声惊醒。 而且不只是一个女孩。 她下了马车,解了拴马绳,一跃上马,循着惨叫声的方向,快马奔至百麻镇。 百麻镇那日天高云阔,大雁南归。 当地几百上千的民众围聚在一高台前,高呼着“杀死她们!” 高台上五大三粗的屠夫手里举着长长的尖刀,刀尖对准绑在高台上的三个女孩。 “住手!” 有人远远地厉声喝止,是吴之筱。 或许是那些人的呼喊声太大,或许是那些人耳聋心盲,或许是那些人根本不在意。 她的怒喝,所有人都充耳不闻。 光天化日之下,屠夫手上握着尖刀,杀猪宰牛一般,熟练地一下下刺入那三个女孩的小腹,肩胛、小腿…… 每刺入一下,那三个女孩便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厉叫声,皮肉骨血都被深深扎入,痛不欲生…… 而高台下的所有人,竟然也像是看着屠夫屠宰牲口一样,毫不在意那三个女孩是活生生的人这个事实,目露精光,看一场热闹一般,充满猎奇和期待。 期待女孩们更惨烈的叫声,期待屠夫更狠厉的刺入。 吴之筱终于听清了那群人的呼喊声,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地狱千万厉鬼的声音。 毛骨悚然,阴森可怖,朗朗乾坤下,鬼披着人皮,来到人间,残害无辜。 她想要冲破人群,却被他们所有人拦住,推着,搡着,拽着,说什么这是他们小镇的事,不容外人插手……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血染高台,看着三个女孩鲜活的生命,从她眼里一点一点的消失,冷冰冰得像是从未活过。 她的耳边嗡嗡嗡巨响,回荡着那三个女孩无助凄厉的叫声。 那群人的眼睛像是一条条死鱼,麻木,冰冷,看向吴之筱时,竟还带着一丝嘲讽。 好像是在说:你来了又能如何?她们还是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律令上轻飘飘“杀人”二字,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三个女孩身边,看着被包裹在草席中女孩,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连呜咽声她都发不出来。 三个女孩被这些人处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们想要逃。 她们被人贩子拐来百麻镇做几个光棍的媳妇,在百麻镇的每一天,她们都试图想要逃出去,但都没能成功。 百麻镇有小路十三大道两条,却唯独没有她们的生路。 她们一旦走到街上,这些镇上的人们都会自发的替那几个老光棍盯着她们,她们若妄图走出小镇,所有看到人都会上前阻拦,把她们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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