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面之人几乎写满整张脸的好奇,崔融知晓,她定还有许多后话要问,于是,他挑了挑眉间,反问:“十妹不知?” 他故意称呼自己为「十妹」,明显就是为了讨个嘴上的便宜。 崔稚晚悄悄的垂头撇了撇嘴,抬眼之时,乖巧的说道:“还请三兄多多指教。” 不情不愿的伏低,听起来,果然没什么意思。 崔融不再为难,开口道:“景隆十一年,我不是带着「你」回了清河郡?此后,你我可皆再未去过长安。” 原来竟只是因为,成年之后,各奔东西,裴少卿此后的探案,他皆不在近旁了,自然没法凭空走笔。 如此合情合理,却没什么趣味的理由,实在不足以迎合崔稚晚以前关于此事的诸多想象。 不过,她尚有许多当年在读这套话本时,难解的疑惑要问,偏巧今日崔融好像心情不错,显然会十分配合为她答疑解惑,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 可还未等她提下一个问题,却见崔融拿起酒杯,抿了抿后,抬眼问她: “既未去过长安,十妹一个闺阁女子,是如何知晓他成了「裴少卿」?难不成是心悦于裴六郎,这才刻意关注?” 清河郡不同于长安,崔家又是百年世族,对自家未出嫁娘子的管束,比之京城里许多勋贵家庭,要严厉上太多,最是在乎「清誉」二字。 又不是自家兄弟,加上路程的阻隔,按理来说,若不是有意打听,崔稚晚当然不会清楚,就在二个月前发生在裴继衍的身上的升迁之事。 崔融如此问她,并非是不知道,她月前是从哪里返回到的清河郡。 他说这话,显然既是提点,亦是警告。 毕竟,崔稚晚入长安后,所出的任何一点纰漏,都足以让自己,乃至于整个崔家,陷于「欺瞒君主」的险境之中。 七年来,清河郡崔家崔稚晚的存在,乃是崔三郎蒙蔽众人,伪造出的假象。 原本,在崔融看来,这也不过是骗骗永昌长公主和她耶兄的小把戏,哪怕有朝一日被揭穿,也无关紧要。 可如今,崔稚晚既然要从崔家大房出嫁,去做那众人瞩目的太子妃,那么,一切言行谈吐,便绝不可掉以轻心。 毕竟,先后临终前亲笔写下的婚书所求之「崔氏女」虽未言明,但众人皆心中有数。 如今,永昌长公主公然要以崔圆发妻留下之长女崔稚晚,代替由自己所出的真正意义上的嫡女崔静徽嫁入东宫,而圣人和太子皆未提任何异议,当然不会是因为「幺女尚且年幼」这般理由。 他们看重的想必是长公主上书时所强调的,崔稚晚乃是「由崔氏大房抚养至今」的这份难得的与「清河崔氏」既可亲又能疏的距离。 从景隆元年起,圣人便有意削弱大族,以振皇权。 双方来回较量了许多年,世族始终居于上风。 不同于家中长辈的高枕无忧,崔融看得出,太子殿下早在蛰伏,甚至他在「保储」之余,竟然还有功夫利用时局,一步一步的逼迫大多数世族清晰的站好阵营。 棋局已经布好,只待他在与晋王的相争中获胜,站在李暕身后支持的那些个稳居百年的豪门,他定会被以「谋反」之名,毫不犹豫的剪除。 至于剩下的…… 太子殿下素来野心勃勃,想必也不会放过。
第24章 廿肆 当年,为了长公主下嫁时脸面上过得去,普通士子崔圆的出身被硬生生的改成了「清河崔氏」,这本就不是什么藏得多深的秘密。 可上了族谱,和世族间普遍认可的心里上的亲疏,并无任何关系。 需要抱团抵抗皇权之时,崔方礼绝不会被纳入己营,反而会因为特殊身份,于双方而言,皆会成为一枚既可拉拢,又能舍弃的棋子。 他的儿女,亦是。 在崔融看来,崔稚晚于圣人,于东宫,本就是一柄远比崔静徽更合适的去试探世族实力和心意的刀。 她如今的母亲是圣人的亲妹,自己又是天下第一世族「清河崔氏」的大房抚养长大的贵女,无论如何看,皆好似和皇族、和世家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只要必要。 譬如世族反抗难以压制,皇族要适当低头时。 不同于真正的出身世族的娘子,亦与李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崔稚晚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不是皇亲,不是贵女,甚至「什么都不是」的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远在太原道的崔三郎在得知东宫表示,亦「可」纳他的便宜十妹为太子妃时,不由嗤笑。 李暻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但有趣的是,太子殿下回复圣人的话,十分值得玩味。 他竟在他的「可」之前,加了一句「若崔家大娘愿意」。 崔融想,若自己是「崔家大娘」的父兄,绝不可能让她「愿意」。 毕竟,他能想明白的事情,本就身在局中的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崔方礼这个阿耶,和自己的父亲崔敏完全不同,成日里任儿女自己做决定,他通常只在身后为他们兜底。 本就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恐怕都很难将一句「我要你必须如何」、「必须不如何」吐出口。 而崔遇这个「只鞭策自己成长,以足以保护他人」的兄长,哪里又管得住崔稚晚这种固执到九死不悔的阿妹。 想到那个难过时,醉酒后,皆会跌跌撞撞的跑到永昌坊外正对着东宫的凤凰门的杂物堆里躲起来的小娘子,崔融便知道,这场众人各怀心思的博弈,结局已经定好。 曾经扬言此生绝不会被「崔氏贵女」之名绑缚的崔小般,早晚会被冲昏头脑,继而舍弃无垠的天空,在手的自由,心甘情愿的飞进金丝笼内。 也许她现在已经在回到清河郡的路上,做好了一切准备,去换掉那个被崔融放在家中,本以为要一生替代她的「崔稚晚」。 李代桃僵之事,既是始于自己的算计,那也必须结束在自己的手中,才能放心。 崔三郎一边研墨,一边很是「认真」想了个理由,以便从太原道辞官归家。 不过,李暻称她为「崔家大娘」是什么意思? 崔稚晚虽于崔圆而言是长女,可论常理,按她在清河崔氏族中的排位,分明该被称作「崔十娘」才是。 如此撇清干系,难道,那个成日里盯着东宫侧门犯傻的小娘子,并非是一厢情愿? 崔融写辞表的手顿了顿,忽而,促狭的笑意泛起,很快将他本就十分好看的一对桃花眸染了个遍。 景隆十八年的崔稚晚尚且沉浸在将要见到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太子殿下」的美梦里,显然猜不到崔三郎为她而归,甚至已将她期待的那场婚事,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步。 可她却清楚,自己既然早就向崔融许诺过,万事谨言慎行,绝不会连累大房中任何人,就一定要做到。 但这一个月来,饶是崔稚晚已再三小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注意,却还是屡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错,实在让人灰心。 见她有气无力的垂着头愁眉不展,崔融深知点到为止即可,便翻转几案上的另一只白玉常满杯。 怕她喝醉胡闹,他只斟了小半盏葡萄酒,推至崔稚晚的手边,继而言简意赅的同她讲起了「裴郎君探案集」的缘起。 裴继衍自小便对真相痴迷不已,崔三郎也觉得那些案子曲折离奇,常有峰回路转的逆转,更蕴含着启人感悟的世事人情。 于是,出于兴趣,他便将之略作润色,记录了下来。 这些闲时小记,偶然被茹娘看到。 她连连赞赏,觉得这些故事比之许多话本,更加精彩。 茹娘乃是洛阳商户之女,满脑子的算盘经,在征求崔融同意后,她将之举荐给了相熟的长安东市李家书局的掌柜。 此后,便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一发不可收拾。 崔稚晚的心思果然又被崔融的三言两语,重新牵引回了她颇感好奇的手稿之上,眉头间也舒展开来。 怪不得「裴郎君探案集」的第一册 的重点皆在案情之上,直到第二卷起才开始添加了主角人物,最后更是慢慢形成了裴郎君、虬髯客和商户女的三人组合。 “难怪我一见茹娘,便觉得好似故人般熟悉,原来她便是书里我最喜欢的蝉娘子。” 「探案集」第二册 中,有一案讲的是一个离奇死亡的香铺的伙计,蝉娘子便是那个香铺的掌柜。 也正是因为此案,她才成了裴郎君和虬髯客身旁不可或缺的伙伴。 崔稚晚心中有些雀跃,她知道,就是因崔家大娘子绝不肯同意自家郎君娶一卑贱的商户女,这才致使崔三郎这些年越发放浪形骸,不娶妻,也从不好好入仕。 而「探案集」中的蝉娘子却曾说过:“你头上的钗,面上的脂,身上的裳,哪一个能离开的从商者走东奔西的忙碌,既如此,我又哪里卑,哪里贱?” 不知这句话,原本是出自茹娘之口,还是,本就是崔三郎的想法。 于是,崔稚晚有些调侃,却十分真心的赞道:“崔融,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 崔融浅笑着,抿了一口酒,而后抬眼看向窗外天高云淡,半晌后,他忽然吐出了一个字:“是。” 可惜,感情之上略显木讷的崔稚晚完全没能体会到他藏于这个「是」中的「我心匪石」的动人之处。 她只知道指着书册中某一页的「验尸笔记」,急急的问:“所以,这个不一样的字迹,便是裴少卿亲笔啦?” 不等崔融回答,崔稚晚将鼻头凑近纸张,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说不上香臭,好新奇,也实在古怪。” “是鹤栾果。”崔融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如实答说。 闻所未闻的名字,崔稚晚眉间微拢,重复问道:“什么果?” 茹娘是家中独女,从十五岁起,从她阿耶那里得到一个香铺,自己经营。 鹤栾果乃是她偶然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稀有香料。 据那胡商说,此物生在高山之巅,很难采摘,且三年才结一次果,产量也极少,因此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哪怕寻遍整个大梁,恐怕也只能从他一人处卖到。 茹娘一闻之下,只觉味道十分新奇,因量少,总体价格也并不算贵,她便当即全数买了下来。 可,这东西乍见惊喜,但若说它是「香」料,实在有些牵强。 味道一言难尽不说,闻久了,实在算不得讨喜。 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无法与其他香料相辅相成,反而哪怕只加入一丁点,也会将别的味道全部覆盖掉。 且它的味道持续时间极长,即便过了很久,也无法完全消弭。 因此,无论是茹娘自己,还是铺子里的其他调香师,皆未能找到用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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