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大惊,不仅当即呵止,更立刻命差役以「销毁证据」的罪名,要将裴少卿拿下……” 是时,堂上诸人反应各异,恰能反映出他们在此事之上,真正所持的立场。 暗探便特意又将暗流涌动之时,在座一众朝臣表现出的哪怕再微小的反应,都细说于太子殿下,而后才接着道: “最后,是晋王出言,说他相信裴少卿为人,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安抚了卢公等人。 “接着,裴少卿将「验尸笔记」虚浮在烛火之上,来回熏烤了数次,再拿起端详片刻,彼时,眼中已满是不可置信。 “此后,他反复操作了三次,直到笔记上部有一处显露出完全的焦黄,才终于变了脸色。 “片刻后,裴少卿向朝堂上诸位主审一一叉手拜过,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是断言,那份「验尸笔记」乃是伪造。” 李暻的脸上的吃惊之色,此刻已经完全隐匿不见,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问:“其他人怎么说?” “那报告上,以裴少卿独有的墨书写,晋王和诸公自然不肯相信。 “细问之下,裴少卿方才解释道,那日被绑时,他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恐被人利用,留有遗患。 “于是,便在所写的笔记上留下了隐秘的记号。 “这记号,当下看不出来,只有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后,才会显现,可方才他已反复熏烤多次,堂上的这张纸,却没有出现任何不同……“ “因此,它一定是假的,也绝不可作为证据。” 裴继衍如此说道。 李暕知这愣头青绝不会在自己手下的案件上说谎,他想要的结果,恐怕一时得不到了,脸色难免流露出冷峻。 为打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抬声问道:“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但凡是为无名尸体检验,下官皆会留下此记号。裴某为官多年,过手的不具姓名的死者不下百个。大王可将所有的报告文书一一取来,查验我的话是否为真。” “什么记号?”李暻双眉之间微微拢了一下,脑中骤然想起那日盯梢裴继衍验尸的暗桩回禀过,他曾做了一个十分难解的动作,看来应与这个标记有关。 果然,今日前去大理寺的暗探回禀道: “是一枚清晰的指印。 “卢公当堂验了不下二十份裴少卿所记录的无名尸体的「验尸结果」,经烛火略微炙烤过后,皆在死者姓名一栏显现出一个焦黄色的拇指指印,无一例外。” 这世上竟然存在一种无色的墨,需要经过火烤,方能显示出笔迹。 实在是闻所未闻。 “如何做到的?”李暻问道。 暗探想了想,回禀道: “裴少卿怕被滥用,在堂上并未将具体配方告知众人。属下只在案件结束后,听见他与晋王闲聊时,提及与香橼的汁液有关。” 香橼的汁液…… 直到暗探告退,太子殿下仍在回想。 刚才乍一听闻此法时,他的脑中似是划过了什么。 可惜,他没能当即抓住那个闪念,只得事后垂眸思考,企图将脑海中与「香橼」有关的所有记忆,一件一件的调出筛取。 不消片刻,李暻终于想了起来。 是景隆十九年的六月的一日。 头一天晚上,崔稚晚第一次在东宫饮至大醉,在见到他时,挥手打碎酒壶,捡起最为尖锐的瓷片,竟毫不犹豫的朝他心口刺来。 抵入李暻血肉的前一刻,她的手猛然顿住了,转而将瓷片尖锐的边缘死死握在了手心里…… 那时,崔稚晚小产后刚刚恢复康健不久,情绪一直不佳,人总是有些恍恍惚惚。 实在担心她掌中的伤口,更怕她做出别的自伤行为,诸事缠身的太子殿下当日还是提早回到承恩殿,也恰巧看到满面苍白的崔稚晚正用清水,在一张小方笺上写字。 见到他回来,猝不及防间,她只能立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又在下一次抬手时,将毛笔慌忙蘸向了一旁砚台中远远还未磨好的墨汁里。 李暻记得,自己走过去为她研墨时,从那杯水中飘出,始终萦绕在他鼻尖的,确实有香橼难以忽略且十分独特的酸味。 裴继衍的「验尸笔记」由「真」变成了「假」,太子殿下自负问题不会出现在东宫,所以,一度还在怀疑,是晋王府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奸细。 可如今想来,他的监控并非毫无遗漏。 毕竟,东宫的暗探再厉害,没有他的亲口应允,也绝不敢窥探承恩殿,监视太子妃分毫。 原来,这个将裴继衍多年苦心经营的「唯一」打的粉碎,又可以将他人笔迹,临摹到分毫不差,即便是原主也无法分辨的奇人,竟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稚娘啊稚娘,”李暻敛目揉了揉额角。 忽而,他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清浅且无奈的笑意: “你竟还藏了如此要命的本事……”
第23章 廿叁 景隆十八年秋,清河郡。 自崔稚晚收到永昌长公主令她入东宫的信件,而后千里迢迢返回崔家大房待嫁,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 比起之前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生活,成为世族贵女的日子虽有些百无聊赖,可因为有了期待,她心情总是很好。 彼时,正逢再次出仕尚不足半年的崔融崔三郎,以「太原道水不好,以至于酒味太浊」这等敷衍非常的借口,第二次放弃了无数人艳羡的大好前程,毫无留恋的辞官归家。 左右整个清河,崔稚晚也只认识他一人,于是,穷极无聊之时,想着同人斗斗嘴也能勉强算作一种消磨时间的选择,她便起了抓住这个成日里醉生梦死的「三兄」聊一聊的念头。 可是,于崔融看来,长久不见,自己这个曾经还只是固执难驯的便宜十妹,在混迹市井多年后,又多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七年前,虽已允诺长辈将她从长安带回清河,可连关内道都没出,他便因为实在不耐烦应付她的倔劲儿,直接将人扔在半路,任她去留随意。 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愿意同她在没用的争执上多废一句唇舌。 于是,兴致勃勃来找人麻烦的崔稚晚还未开口,便被崔融最得力的侍从洲白拦住,转而直接将人请去了郎君的书房。 崔三郎的书斋,名曰「倦字」。 誉满天下的大才子,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在自己的地盘里,摆出了一副完全不想读书的模样。 崔稚晚本来没有报什么期待,可一入内,却被眼前浩瀚如烟的藏书震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明白,原来此「倦」并非厌烦,而更像是读书太多,反生出了「疲倦」之意的倦。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的小声嘀咕:“崔融这分明就是在炫耀吗。” 不同于圣贤书养出来的端正学士们,自幼便有「破万卷」之名的崔三郎所读之书,可谓是包罗万象。 除了可列入经史子集的那些儒学典籍,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庞杂闲书,亦是数不胜数。 且所有的书好像只是按照主人的喜好和拿取的方便来排放,即便是珍贵的古籍珍本,也不会刻意去束之高阁,颇有些一视同仁、不分贵贱的意思,十分符合崔三郎被老学究们指摘过无数次的「散漫不知自重」的个性。 于是,此后的日子,崔稚晚便仿佛鱼入大海,彻底浸没在了这片于她而言,十分奢侈的享乐之地,至于那些她本就觉得十分无趣的贵女来回邀约、互作吹捧的宴席,自然是通通拒绝。 这一日,崔稚晚照常为了寻几册新书来看,在崔融的众多书架间游走,却十分意外的在一个放在架顶的小木箱里,发现了全十册的「裴郎君探案集」。 让她吃惊万分的是,这一堆纸页,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抄录本,而是最原始的手稿。 之所以敢如此确定,乃是因为很多年前,她尚以在东西两市找寻抄书工作为生时,曾经为这套话本的最后一册做过抄录。 崔稚晚在书道上,受阿耶崔方礼亲传,且小小年纪,便以显露出青出于蓝之势。 在天赋和勤奋之下,她在认他人笔墨之上,从未出过一次差错。 更何况,多年以来,在崔稚晚抄过的许许多多话本原稿中,能毫不吝惜的用上好的泾州宣纸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而要求抄录完毕后,回收全部手稿的更是屈指可数。 于是,她实在很难不对此事印象深刻。 因此,崔稚晚才在略作翻阅后,立刻便敢断言,手上这堆的书册和当年亲见的「裴郎君探案集」第十册 原稿,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难道说,这一套风靡一时的话本子,竟是崔融写的? 崔稚晚细细琢磨了一番,深觉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在于,不同于七年后的今日,找遍长安恐怕很难寻到一个不知书中的「裴郎君」与大理寺的「裴少卿」乃是同一人的读者。 当年话本流行之时,裴继衍的大名远不如「裴郎君」传播的广。 而可以如此细节的描述他探寻案件真相的全部经历,不是整个少年时期时刻与他待在一处,结伴畅游大梁的好友崔融,又能是谁。 如今想来,早在崔三郎当年能够托请到刚刚入职大理寺,每日埋头于挤压多年的悬案的裴继衍抽出空来,在不到一个时辰内,便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准确无误的寻到了藏在永昌坊的北墙外堆叠起来的杂物堆的自己时,崔稚晚便应该有意识的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才对。 至于意料之外的地方…… 一来,自己年少时,明明为了蒙骗他人而深入研究过崔融的字,甚至一度可以摹写到分毫不差。 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她竟完全无法从墨迹上看出,它和「裴郎君探案集」所用笔法的任何相似之处。 二来,在话本子里,和裴神探游荡在长安、洛阳,乃至后来的整个大梁的搭档,乃是一个漂泊无依、粗糙彪悍的虬髯剑客。 难道这种如雄鹰般遨游天地,不受任何拘束的人生,才是崔三郎的心之所向? 诸多疑问,看样子必须得从本人口中才能探寻得到结果。 当崔稚晚费力的抱着箱子挪到崔融所在的小案前,弯腰搁下之时,还险些将装着葡萄美酒的常满杯撞倒,可崔三郎愣是无甚反应的看着她行动,面上更是丝毫不变颜色。 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公子,眼见着便要被人揭穿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写出曾经风靡长安的话本作者,他竟也完全无所谓。 以至于崔稚晚之前准备好的敲打逼问的腹稿,一时间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她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好后,抛弃全部拐弯抹角的刺探,直截了当的问:“你后来为何不写了?可是裴少卿入大理寺后,介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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