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稚晚当然不相信,一个「不怎么要紧」的头痛切切实实的发生在太子殿下身上,却始终无法治愈。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佯装睡去而后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许久后,崔稚晚才发现,李暻口中的那个所谓「一会儿」,竟是伴着沉重吐吸的彻夜难眠。 大概是有了这一夜的心结,太子妃这才慢慢开始察觉,除了浅眠之外,太子殿下无法轻易睡着的另一个理由。 可是,不用遍查医书,崔稚晚也知道,头痛之症,虽会有时轻时重之分,但绝不可能仅仅只在夜间才会发作。 可这般「奇迹」,好像就切切实实的发生在了太子殿下身上。 崔稚晚根本无法想象,李暻到底是如何藏住这般不知何时起却又会反反复复来袭的折磨,于众人眼前,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立政殿内缓缓滑过。 太子妃抬手为圣人斟了杯热茶,而后也学着他,似闲话家常一般,轻声问道: “阿耶可知,阿善……他有头痛之症?” 圣人虽此前从未看出或听说李暻有此状,不过文德皇后从少时起便偶有头风发作,风寒起时,更是痛不可忍,唯有紧闭门窗,以药裹之,才能有所缓解。 想及此,他应说:“许是随了他阿娘。” “原来如此。”崔稚晚的指尖在杯底的边沿摩挲了两下,叹声道:“阿娘她发作时,是不是也同阿善一般疼呢?” 圣人这才猛然意识到,若太子真的有头风,怎么这么些年来,从未见他因此闭门不出过一回。 “有时候,儿会想,从来运筹帷幄,好似不会出错的太子殿下,也许并非旁人看起来的那样举重若轻, “毕竟,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比任何人每日多活上哪个一个瞬间。” 崔稚晚声音依旧和缓,甚至在谈起李暻时,方才小心藏着的紧张和担忧,都消失不见了,反而多了几分从心底丝丝缕缕渗透而出的坚定: “他忍下一切,不动声色,我猜,大概是因为,阿善他自幼就被训导,要克己容忍,要不露形色,要做一个值得所有人信赖和托付的太子殿下。 “所以,他便必须做到。 “甚至今日惹阿耶生气,说不定亦是同样的因果。” 话到此处,小小的停顿,而后,崔稚晚猛然抬头直视着坐于对面之人,语气中霎时间迸发出许许多多的无所畏惧: “可惜,阿耶阿娘自小便教阿善,如何做太子,怎样做帝王,却好似从未教过他,去做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她的脸上还是含着笑,语调依旧从容而轻缓,可嘴里吐出的话却已尖利如刀: “既然如此,如今,圣人又凭什么去责怪「李暻」不近人情呢?” 她故意将他的名字咬得重重的,而后垂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带着杯中那个一直摇摇摆摆的自己的倒影也被毫不犹豫的吞下。 自知今日已经一番狂言,犯下过错,可离开立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崔稚晚还是回答了圣人此前提到的那个关于「恨」的问题。 踏过门槛前,她抬头望见一片澄澈的天空浮于头顶。 而碧空之下,正是李暻会穷尽一生将其引至繁盛的大梁。 崔稚晚忽觉心中沉积已久的郁结,被一种不可描摹的东西轻巧解开。 豁然开朗之间,她转过身,朝着坐榻上正在默然沉思的圣人屈膝一拜,而后坦然开口道: “阿耶,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去恨一个……从来不曾为自己而活的人。”
第48章 卌捌 离开立政殿后,心情已与来时大相径庭。 崔稚晚没有坐辇,而是沿着千步廊徐徐北行。 大概是想要在见到李暻前,先将盘旋在脑中的复杂思绪一一理理清楚,再返回东宫,所以她才故意选择了这一条更远的路。 谁知天不遂人愿,偏偏遇上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其实,刚行至凝云阁以北时,崔稚晚已经听见了不远处的球场里飘来的高呼喝彩声。 这几天天气有所转凉,她猜应是公主们在嬉闹蹴鞠,于是,便一边沿着东海池绕行过去,一边思索着需不需要进到场内同大家打声招呼。 就在这时,崔稚晚迎面遭遇了正从球场内意气洋洋着走出的晋王李暕。 想掉头显然已经来不及,更何况,现在转身不更显着自己心虚。 崔稚晚定了定神,虽看似面不改色的缓步继续朝前,可心中却仍像是五月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不由的响起了连绵不断的沉闷鼓声。 遥遥见礼时,尚且还一切如常。 李暕从容含笑,甚至立住脚步偏身靠边而站,要静待她先走过去的样子。 见状,崔稚晚悄悄提了口气,亦是戴着满面最适合太子妃的温良恭善的面具,继续趋步而行。 可变故就发生在了她即将从他面前擦过之际。 看见时已来不及反应,李暕忽然探足绊了崔稚晚一脚,且几乎是同一刹那,他又伸手垫在她前臂之下,助她稳住身形。 所有动作皆发生在极短的瞬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差,更是造成了在他人视线中,乃是她不甚扭到在先,而他伸手扶她在后的假象。 虽晋王见太子妃站稳后,当即恢复了一派君子守礼的模样,闪身退开,依旧请她先走。 可就在方才短暂靠近的一瞬,他已用仅二人可闻的低声,在崔稚晚耳侧轻轻悠悠的叹了一句: “崔小般,好久不见。” 「心中有鬼」的太子妃就差一点点,便被这句话当场定在了原地。 可即便举步时略显僵硬,她依旧佯装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似的淡然表情,朝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缓步走去。 数月前,为庆祝晋王凯旋举办的宫廷宴会之上,崔稚晚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嫁入东宫以来,已在她耳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久的「东宫之敌」。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发现: 「来者,竟是故人。」 可时至今日,李暕已经回长安这么久,都没有戳穿她作为「崔小般」的过去。 所以,她便一直幻想着,那段太子妃不应有、不能有的往昔,本来也就只是多年前匆匆的相遇和别离,也许他早就已经忘却。 但是眼下的这句「好久不见」,终于让崔稚晚不得不再一次明白: 原来「幻想」,从来皆是「妄想」。 以至于,即便都已经走出玄武门,太子妃依旧还在自嘲: 「到了需要的时候,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想不起来他人握在自己手中的把柄呢?」 原本就因与圣人「闲聊」了片刻,而后又刻意绕路缓行,致使回返的时间久久延后。 所以,远远瞧见在东宫内的西池边八角亭下背身而立的李暻时,崔稚晚并不因他比自己更先到而感觉意外。 她猜得到,太子殿下之所以既不好好休息,亦不去前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反而站在这条从玄德门去承恩殿最近的通路上,一定是在等自己归来。 这几日,崔稚晚时时刻刻不在想尽快见到李暻,好好看看他到底如何了,甚至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深叹,在太极宫中的每时每刻,皆是煎熬。 于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顾不得什么仪态,像鸟儿渴望归巢一般,脚步匆匆的朝他疾奔而去。 然,走到距离他不过十尺的地方时,崔稚晚的双腿却忽得像被灌上了千万斤的铅水一般沉重。 凝云阁北回廊下的插曲,以及来自李暕的「问候」,在她脑中一刻不停的循环了起来。 往事如缕如丝,终是缠住了她的脚步。 霎时间,崔稚晚竟不知要如何再朝李暻的方向前进哪怕小小的一步。 太阳偏移,向着西沉之处渐行渐远。 日暮前最后一抹耀眼的余晖缓缓滑过檐角,平铺在西池荡漾的水面之上,霎那间的波光粼粼,似有漫天星河坠落在了脚边。 李暻垂眸,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本来打算同自己的太子妃好好讲讲「为何不让她插手」道理的太子殿下,那副沉在脸上的故作严肃的表情都已经全数散去。 “劳你走这几步,过来慰藉我两句,很难吗?” 李暻将手中剩余的一点鱼食,全数撒进池中,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稚娘……” 好多日不见,他转过身来,原还想着再打趣两句,可所有话却在看到崔稚晚今日的装扮时,悉数堵在了喉间。 太子殿下不仅认得那支属于文德皇后的镶玉鸾鸟花树银钗,更是敏感的察觉出了她的眉眼间许是因妆面的缘故而流露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上官令仪」的味道。 两人隔着这十尺的距离,和几阶不高的石级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亦不朝对方靠近一步。 时间拉的越久,那座陡然冒出,矗立在彼此中间的山峦便愈发趋近万丈。 崔稚晚以为是自己不顾太子殿下的交代,今日「自作主张」前往太极宫惹得他心中不快。 所以,在那墨色氤氲的意味不明的眸光的注视下,她仿佛无法控制般的身体后倾,下意识的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蹭行了一步。 而这微不可查的方寸间的细小移动,却让李暻的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他竭力克制住心头窜起的不明来由的火气,朝她走去的途中,顺势将手指在桌边为她提前备好解渴的清茶里沾了一下。 太子殿下鲜少有这样脾气上脸的时候,愠怒之下,一向包裹得极好的慑人气势露出几分端倪。 崔稚晚心中突突直跳,还要再朝后退时,李暻已行至近旁。 他不容拒绝的将她扣了回来,而后用润湿的拇指指尖在她眼尾刻意用描石墨「挑起」的地方用力摩擦了数下。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太子殿下又抬臂将她发间的花树银钗拔下。 大概是对危机本能的反应,崔稚晚伸手想要去夺,可惜白玉砸在石板之上碎裂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亦被死死的按在了他的怀里。 “崔稚晚,我说过的,不要你像她。” 揽在腰背上的双臂收的更加紧,几乎箍得她无法喘息,李暻的唇贴在她的耳廓外,声音很轻,可奇怪的是,每个字又都重若磐石,狠狠地砸入她的耳中: “是……「不许」,孤不许你像她。” 这是崔稚晚的记忆中,李暻第一次以这样强势而凌人的语气,和她说「不许」。 她不知他的怒气因何而起,一时之间变得更加无措,只能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腰后环臂轻拍,温声唤他:“阿……阿善。” 李暻并未像从前那样轻声应她,可箍住她的手臂却略微放松了些许。 很快,崔稚晚感觉到他弯下脊背,将头压在她的肩上,额角亦贴在了她的颈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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