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显然含着无限的冷意,可真的去听去看,又难以从声调和表情上分清具体的喜怒。 案几之下,崔稚晚的手在膝上轻轻弹动了一下,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开口回应,又该说些什么。 好在,圣人并未将她视作需要来回试探、小心应付的对手,所以也没真的想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不敢有此妄想」的虚与委蛇,他更像是在独自气愤先后的「薄情」。 既如此,崔稚晚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留在立政殿内? 毕竟,于圣人而言,属于东宫的她,绝不该会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在她迷走于满腹不解时,圣人也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他想起了前几日,在同一个地方,李暻话里话外几乎已在明示他已「羽翼丰满」,而这些话的目的,即便再三琢磨,能明确瞧出的仿佛也只有一个。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小娘子,还是不肯相信,太子以暴露耳目,甚至故意激怒自己为代价来「警告」,仅仅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动她。 圣人自觉对李暻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这个儿子虽在步步为营上,比他的阿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却有一点,像极了自己。 那便是偶尔会压抑不住对于「险中求胜」的刺激感的渴望。 所以,眼下,太子到底是真的已有能力掌控全局,还是仅仅只在虚张声势,以图谋更大的利益,圣人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世人皆说,这天下最难做的便是太子。 可谁又知,东宫一旦成器,如坐针毡的就成了圣人。 他明明坐于天下至尊之位,却又时时被束缚在对于己身安危的不确定里,想来也是可笑。 连续多日的自嘲,辗转反侧的思虑,让圣人在某个瞬间起了将太子口中的那个「最为在乎」的人引至眼前的念头,更在见到崔稚晚的那刻,忽生了行陷求解,看看李暻到底会作何反应的决定。 可真的将人扣下了,面对面看着这样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小心翼翼的低头抿茶,敛着眉眼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心中裹藏着惊慌与他周旋,圣人才猛然意识到,虽并非出自本意,可眼下状况,不正是在拿捏无辜女子作威胁。 这种小人之举,实在令人不耻。 堂堂正正的父子较量,他怎么会比阿善留神提防的阿翦更先做了这样的糊涂事。 向来傲气的圣人忽而涌出了无名的火气,焰心滚烫,先是燎到了用一根发钗便将他制住的文德皇后,继而又烧到了引发眼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身上。 他有些负气的骂道: “在心狠这一点上,李暻与他阿娘简直如出一辙。一旦认准一件事,一个人,便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哪怕你为他们倾尽一切,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任何旁人的喜怒,甚至生死。 “这便是我厌恨他的缘由。” 明明只是为了转移自己枉做小人的尴尬,升腾而出的牢骚话,可落到了崔稚晚的耳中,却句句都成了对李暻的苛责。 她一边听,一边咬紧后槽牙,更是在心中反反复复问自己: 「阿善他,心狠吗?」 身处权力之巅,一举一动,皆是一层包着一层的算计。 很多人,很多事情,不走到最后一刻,不窥至全貌,绝没有办法给出真正的结论。 崔稚晚当然知道,稳坐东宫这么多年,李暻绝不可能仅有外间赞颂的谦恭仁善的一面。 可她认为,太子殿下亦没有薄情到能够担得起来自于自己父亲的一个「恨」字的地步。 就像眼下「杀死程英」的这个局,到底从何时,又是哪一步起,便开始走入了李暻得谋划,他从中得了什么好处,继而断了谁的生路,崔稚晚并不完全清楚。 可她却亲眼看到,从圣人往下,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撒谎、争夺时,只有李暻的办法里,还存着一丝在绝然的无望中还平昌清白的可能。 而这个决定,也许在事情发生的最初,他便已经做下。 不着痕迹却兼顾各处的体贴,这是独属于阿善的温柔。 可惜,他的阿耶却不问前因后果,只看到了为了权力,他用手中的刀又屠戮了谁,然后便可言之凿凿指责他冷心冷性,不恤人言。 就在崔稚晚咬牙假装顺从之时,圣人忽然想起文德皇后心心念念了一生,要将百年豪门通通拖下神坛的誓愿。 而他亦看出,太子正在为此稳步谋划。 偏偏,眼前的崔稚晚便出身于天下第一世族。 想及此,他忽而生出了几缕同病相怜之感,笑意略显惨淡的同她说道: “太子妃,早晚有一日,你亦会像朕这般,恨太子的不近人情。” 就在话音落下这一刻,忍了又忍的崔稚晚脑中那根名为「谨言慎行」的弦,骤然崩断。
第47章 卌柒 在听到圣人说,她早晚亦会恨李暻之时,崔稚晚虽依旧敛眉低首,表面上还是那副温善顺从的模样,可她的脑中却骤然浮现出了数年前偶然发生的一幕。 嫁入东宫后不久,太子妃便已发现太子殿下睡眠总是极浅,甚至偶尔她只是呼吸重了两拍,都已经足够将他吵醒。 每逢此时,他总会侧过身来,安抚似的轻轻拍在她的肩背上,哄她继续安眠。 可若发现她是睁着眼睛的,李暻便会展臂将崔稚晚纳入怀中,而后用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颈揉上几下,慢声喃喃道:“都是梦而已,稚娘莫怕。”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也许是曾经发生过什么,导致他较之常人更加警觉,因此会有难以入眠之症。 所以,彼时的崔稚晚花了许多力气,寻找各种香方,一次又一次去调配和尝试,只为了让他能睡得安稳一些。 可惜,虽太子殿下每回皆能敏感的发现寝宫内燃了新香,然后十分体贴的在次日状似不经意的说上两句「无梦至天明」的谎话。 可就在他枕边屏息细察效果的她,又如何不清楚,那些的安神香的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有一回,崔稚晚竖耳听见李暻的呼吸随着夜长逐渐趋于平缓和慢长,不仅半分没有欣喜之色,反而故意动作极大的翻身面朝他。 见他还是合着眼,她便有些赌气般伸出食指在腰腹间挠他痒痒,然而太子殿下还是一副睡熟后浑然不觉的样子。 崔稚晚知他又在哄骗自己,当即冷哼一声,抬手开始在他腰间摸索着想寻一块软肉狠狠地拧一下。 李暻实在装不下去,将她正在「胡作非为」的手从衣摆下抽出握紧,而后手脚并用的将太子妃彻底裹进自己的怀中。 崔稚晚气不过,嘴里嘀嘀咕咕着「骗子」,还要挣扎着再闹。 他只得低笑着哑声为自己辩解:“稚娘,被你这样每晚盯着,屏气凝神数到底呼吸了几下,心再大的人恐怕也难以睡着。” 见她一副委屈模样,在怀里抬着头眼巴巴望着他不说话,李暻知她一片好心,只是他早就养成了习惯,又哪里是一时半刻能改得了的。 “劳烦稚娘为我操心了。”他将唇在她额角贴了一下,而后轻声哄道:“我自幼便睡得浅,没事的。” 相处久了,崔稚晚发现,李暻说的似乎并非全是假话,即便睡得那样少,第二日他依旧神采奕奕,丝毫不被影响。 渐渐地,她便信以为真,只在每日睡前点燃看似效果最好的雪松制成的香,安慰自己也许能有一点点作用。 直到这个谎言,在成亲后的第二个七夕夜被彻底戳穿。 那晚,在太极宫中与公主们一起穿针乞巧之时,因实在不擅长,心急之下,崔稚晚不甚将手指扎破。 本来只是再小不过的事情,只是她素来有些惧血,所以事情发生之时,竟眼睁睁的瞧着血珠迅速在指尖凝聚,僵硬了好几息,才想起要唤人处理。 没想到,那一抹鲜红之色还是趁机钻进了脑中,勾连之下,往昔不好的记忆纷至沓来,以至于夜半三更时,崔稚晚终是被梦魇彻底惊醒。 她眨了眨眼睛,而后屏息环视了一圈又一圈,才慢慢有些缓过神来,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她的身体朝着李暻的方向靠了靠。 黑暗之中,再细微的动作都会变得格外清晰。 在崔稚晚的额间与李暻的侧臂轻轻相触后的极其短暂的瞬息里,出乎意料,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夹臂躲开。 虽太子殿下及时刹住,而后佯装自然的侧过身,轻轻拍抚着太子妃的肩背柔声安慰,可这一点点与往日截然相反的异常,还是被崔稚晚敏感的捕捉到。 他在拒绝她的靠近? 若是十分清醒之时,崔稚晚定然「知难而退」,赶紧撤回自己觉得安全的角落呆着。 可被床帷紧密拢起的昏暗里,刚刚被惊恐噬心的她在看不清李暻的表情的状况下,竟开始佯装不知他方才的后撤,不退反进,在寝被之下拱了拱后,直接粘在了他的心口上。 凉凉的额角软软的贴在颈侧时,太子殿下先是因太子妃难得的主动愣了一瞬,而后甘之若饴的选择了弃甲倒戈。 他不再做任何反抗,只是抬臂将她密密实实的压进了怀里。 崔稚晚在几息之后,方才恍然明白,李暻刚刚到底是在躲什么。 她先是反手探了探他的掌心,而后直接将手臂绕到他的背上。 后背处的寝衣几乎已全部汗透,太子殿下竟然像是刚从水中被人捞出来一般。 为了迁就她,哪怕是最热的夏日,承恩殿中摆放的冰较之其他地方也是少之又少。 即便那时,崔稚晚也没见过李暻出如此多的汗。 更何况,秋风乍起,今夜恰是这几日来难得的一个凉夜。 “阿善?”担心她出事,又在隐瞒自己,她凑到他耳边,满心疑问的轻声道。 李暻将她正在从掀起的衣摆处探向自己背脊的手攥入手心,知她定是想起了此前自己受伤又妄想骗过她的那次,便解释道:“别找了,没有伤口。” 而后,低低哑哑的笑抵在了崔稚晚的耳廓上。 她当即反应出来,太子殿下是想故技重施,趁着自己昏头转向之时避重就轻,躲过她的询问。 更何况,方才那看似拨雨撩云的哑笑,完全不似往日里故意压沉了声音闹她时那样扇惑人心,反而让崔稚晚听出了几分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的味道。 于是,她立刻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压在了他的唇上,警告道:“要不然告诉我你怎么了,否则就别说话。” 近一年半的朝夕相对,李暻早就发现,想要在太子妃的眼皮下蒙混过关,还是需要些提前准备的。 可今日事发突然,又被不知为何忽然惊醒的她捉个正着,所以,太子殿下也只好就虚避实的坦白道:“头痛而已,忍一会儿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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