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看见了薄暮未昏时,刚刚升起的满月将整个天际渲染成了动人的绯红; 看到了白日再被黑夜吞噬前最后一刻,忽而迸发出了近乎朝阳初升时的光亮; 看到了皎洁的月被云层遮蔽之时,繁星忽而漫天而出,此起彼伏的闪烁,好像永远不会熄灭…… 上月,花大价钱为崔小般求来这件红狐裘氅时,窦旬盼的便是在照镜时,有了这样鲜亮的颜色点缀,她便不会总是瞧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愣神。 谁知,此刻这显眼无比的衣衫,竟为他迅速找到她的踪迹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还未靠到近旁,他便听见她语调轻松的感叹: “夜色真好啊。窦十日,你看,连路上的石子都在月光映衬之下闪着荧荧的光。” 话毕,她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被美景感染的雀跃,有一如往日淡然轻盈的平静,却看不出任何自伤自怜的影子。 窦旬当即明白,自己归来的太晚,以至于又一次错过了陪崔小般跨越难捱心伤的机会。 于是,他便也不再出口安慰,只是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手指一一去看她坐在这里良久,收获到又欣然介绍给自己的风前月下。 过了好一阵儿,崔小般说的有些累了,话尾处掺杂着淡淡的哑意。 见她刻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窦旬便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 崔小般仰头喝了一口,因为未能如愿,立刻皱着鼻尖抱怨道: “还以为你的里面装的会是酒。” 窦旬接住她扔过来的水囊,不将心中的沉重表露分毫,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故作平常的打趣: “我可对付不了发酒疯的崔小般。” 因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旧事,两人眼角眉梢皆又都蒙上了一层暖意。 “我得尽快回长安了,” 崔小般将双手撑在身后,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河西冷冽非常却自由自在的风,心中不再有什么犹豫的叹道: “我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窦旬以为她会想速速赶去扬州,这亦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下一程的终点。 崔小般说过,那是她阿娘出生和埋葬的地方,她在她留下的手札里看到过无数回,向往了许多年,此生终归要亲眼瞧瞧它的样子。 可谁知,她却说,要返回长安。 窦旬一时有些意外,便下意识的追问道:“谁?” 话一出口,他其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从相识之初,他就清清楚楚的知道,崔小般的心中藏了一个人。 可望不可即。 不可即,却始终难忘。 果然,她说: “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崔小般望着辽远的夜空,轻声叹息道: “虽知几乎不可能见到,可是,还是好想在离开之前,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呀。”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长夜将要褪去之时。 见崔稚晚睁开了眼睛,且视线并未飘散,而是已经能够凝聚在了自己身上,李暻终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她眼角此前流淌而出的泪拂去,后又再次将浑身滚烫的崔稚晚揽在了怀中。 安静了半晌,李暻的唇边忽然扬起了一个可察的弧度,他说: “稚娘,你在高热发作时,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醒来,这还是第一次。” 脑中仍在嗡嗡作响的崔稚晚并未听清近在咫尺的李暻说了什么,因为,哪怕在昏迷之中,她心中盘旋着的亦全部皆是那个已近在屈指可数的地方的「大日子」。 而在此之前,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绝不能因任何外物出一点差错。 所以,太子妃在意识回笼之后,提起全部力气,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去别处歇息吧,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了你。” 倒是没料到,崔稚晚都已经病的人事不省了,却还在想着这些「大事」。 如此贤惠又体贴的太子妃,却让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几缕烦闷。 他闭上双眼,含着情绪,将自己的下巴垫在崔稚晚的发顶。 连日被没完没了的头风侵袭,今宵又是一个整晚未眠的长夜,李暻的声音里已经皆是如同被粗盐磨砺过的哑意: “太子妃如此努力,孤都看到了,也已经被你成功激怒过。 “只是现下我头痛得厉害,稚娘就莫要再惹我了,嗯?” 方才讲完那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崔稚晚的意识其实很快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此刻,模模糊糊间听到他说「头痛」,她心中的担忧陡然升起,便用力抬起头,想去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李暻见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发愣,以为太子妃又说什么「事关大局」的劝诫之言。 可今夜,他已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上一句要将自己彻底推开的话语。 太子殿下终是叹了口气,握着太子妃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低声问她: “感觉到跳动了吗?” 「怦、怦、怦……」 李暻的心跳,强而有力叩击在崔稚晚的手心之上。 不消片刻,便让她的心口亦跃起了与之相接的涟漪。 还未等她缓过神应答,便听见他再次开口道: “崔稚晚,你看,我不是没有心的。” 饶是已经再迟钝不过的太子妃也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太子殿下并非真的无心,所以他也会痛,会难过。 李暻是在告诉她,甚至恳请她,再也不要去说这些只为惹他发怒,促他远离的言不由衷的狠话了。 想及此,崔稚晚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颈间,终是无可奈何的叹息道: “你早已经选好了不是? “太子妃需得被留在这里,而我此刻,也没有力气再去追你了。” 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比李暻还要喑哑许多许多。 可即便再疲惫,再不甘,她却仍坚持着将话说了完整: “阿善,你朝前走吧,别再回头了。”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终有一日,以废掉我,向世族宣战。 “用不着回头,” 因被彻夜不眠的哑意填充,而变得低沉且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崔稚晚,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挪动一寸,你看不到吗?” 她怎么会看不到呢? 只是,从前是不敢置信,如今却成了不敢放任。 朝夕相对这些年,崔稚晚早已发现李暻对于一事、一物、一人的执念,不会比他的耶娘少上一丝一毫。 他只是因自幼所受的教导,所以在竭力压制。 如今,她眼见着曾经雄才大略的圣人在先后离去后,对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慵甚至颓唐,以至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另一面,又屡次听信谗言,为追忆过往,不惜耗资无数,更是在几月前于太极宫北起高台,只为能遥遥的看上她几眼。 崔稚晚知晓李暻此生的夙愿,太子殿下渴望成为一代明君,将大梁引至繁荣盛世。 所以,见到这样屡次为她打乱步调的他,明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她终是会害怕。 怕他驻足不前,以至丧失为他马首是瞻,时时翘首以盼的人心。 更怕他陷得太深,在自己走后,亦会像圣人那般,为了心中所「执」,被人左右,不惜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情浓之时,与他决裂,崔稚晚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她就是不想要李暻「坠落」。 她要他此生良臣环绕,志得意满,为万民称颂,而不是由小人蛊惑,被臣僚讳言,然后自己一人落寞的在太极宫里的某个寝殿里,忆她,想她。 因为到了那时,她早已不可能再去到他身边,陪他去走完万般难捱的艰辛。 伤心虽是难免,可长痛终究不如短痛。 于是,崔稚晚咬牙哑声重复: “我……我看不到,亦……不想看。” 可惜,到底是病中脆弱,心不应口,远远要比平日康健时艰难千百倍。 感觉到洇湿颈边衣襟的泪,李暻抬手一下一下的轻抚崔稚晚脑后披散的长发,心头酸胀到几次明明已经张开口,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再一次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太子殿下收紧双臂,直到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 他说: “我知你说这些话并非出自真心,更清楚你非要在此时将它们一一从口中吐出的缘由。 “稚娘,我早就知道了……” 崔稚晚还从未在李暻的声音里,听到过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浓的压抑忍耐,话到尾声,甚至有一瞬难以察觉的哽咽。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是他话里的「早知」二字。 原本流动的时间,在地坼天崩后,仿佛乍然而止。 冬夜本就万籁俱寂。 而这片静默,无声,让一切皆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崔稚晚亦随之,蓦然僵愣当场。
第75章 进伍 景隆十九年,二月。 自有孕后,虽细心呵护却始终被各种不适缠身的崔稚晚终是未能保住肚子中的那个还未成型的小生命。 随之而来更加严重的后果,便是她自己亦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承恩殿里里外外汇聚了从宫廷到民间,所有太子殿下能寻得到杏林高手,可即便如此,太子妃仍旧数次性命垂危。 好几回,李暻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心跳、脉搏亦微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那一刻,他便清楚,子嗣又有何重要,李暻有崔稚晚,已然足够。 虽众位医者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太子妃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可素来直言的孙医正那时便已明确告诉他,「夺回」和「治愈」之间,从来皆是天壤之别。 李暻这才第一次听说,早在崔稚晚未入东宫之前,她的身体便极有可能已是强弩之末。 见太子殿下沉默,孙医正好像还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白,搔了搔白头,又再次开口道: “太子妃这身体,就好似一只早已被摔得粉碎的酒盏,虽被绝世名手竭尽全力重新拼合在一起,可仍旧漏洞百出。置于其中的酒,哪有不流干的道理,不过早晚而已。 “老朽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只回天乏术的杯子能看得见的破损处修补一二,以将终结之日延迟几许,可是,杯水又如何能挽救车薪。” 袖子之下,太子殿下拳头早已握到青筋毕露,指节发疼,他冷着脸,不近人情的吩咐道: “既然如此,阿翁便带着他们,日日夜夜盯着这酒盏,不眠不休「修补」便是。” “夜以继日?!” 孙医正嗤笑一声,道: “殿下说笑,你可知,就是现下偶做小缮,老臣还需得手下放轻,以免一不留神,让它当场变回当初齑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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