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手中的弓已拉到最满,仿佛转瞬间箭矢便会奔至对方眼前,而后毫不留情的取走自己兄长的性命。 可是,并没有。 太子和他的卫兵没有预料之中的慌乱,李暻分明瞧见自己的箭指着他,却没有任何偏头避让的意思。 谁能料到,李暕竟在这样至关重要的一刻,想起了小的时候,阿兄站在一旁告诉他,该如何抬臂,如何张弓,如何瞄准。 还又那句似乎正在耳边响起的: 「阿翦,你又错了」。 就在这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的金色小箭,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而来,穿过了他颈间最为脆弱的地方。 仿佛正是因这一瞬间的犹豫,晋王终究败北了。 可李暕并不知,在他精心谋划了许久的一击必杀和重重包围之外,东宫的兵马正潜藏着等待号令,而大梁金吾卫亦隐在暗处,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切。 他的动手,从来都只是太子殿下的「请君入瓮」。 除此之外,它更是李暻正在下的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而东宫的目的,并不单单是除掉他这个唯一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圣人的行径越发偏离正轨,是时候,取而代之了。 玄武门外的杀伐之音逐渐消弭于无声,太子左内率陈昶冲到还未展开的团拜会宴席之上,高声向最高之位的人禀报道: “晋王叛乱,殿下派我等来护卫圣人安全。” 圣人见来人满身是血,更是手持长刀,却未被近旁任何一个千牛卫阻拦,便猜到这满长安,乃至太极宫中,太子到底已经手握了多少他不知道的兵权。 他朝座下看去,提声向今日前来赴宴的朝中重臣,问道: “这可如何是好?” 然满座之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声。 圣人低笑一声,自知大势已去,没有任何拖延,便当即下令: “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今日所谓的「叛乱」,显然亦被包含在内。 与此同时,遵照殿下吩咐,已经将浑身上下能看得到的所有血迹全部冲洗干净的长赢,匆匆赶回了东宫。 崔稚晚此刻正立于被兵卫围得密不透风的承恩殿廊下。 雪花一片片飘落,她伸手接住了一朵,而后,静静看着它在手心之中慢慢融化。 “娘子,殿下无事,晋王已伏诛。” “伏诛?”崔稚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而后才开口问道:“是……殿下?” 到底是亲兄弟,若是李暻亲手做了如此血腥的了断,不知此后是否会如她一般,日日被噩梦侵扰。 崔稚晚不由担忧起来。 长赢却摇头,回禀道:“是薛良娣。” 闻言,太子妃愣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从前良娣「犯错」被关禁闭之时,李暻曾同她说: “薛玉珂不是宫中养着的狸奴,她是藏着獠牙的狼崽,时刻在找寻着可以撕咬的机会。” 彼时,崔稚晚笑着回答: “我知道她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可是,阿善,我以为,她并没有企图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更不会轻易便来伤害我。 “更何况,若有一日东宫之中能有人踩在我作乱,那只会是因为,你默许了。” 眼下的事实已经证明,她与李暻都对了,却又皆没有全对。 薛玉珂哪里是狼崽,她分明是一只小心翼翼藏着却又在不停打磨爪子的幼虎。 崔稚晚能感觉的到,以玉娘的心胸,她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天下女子能够得到的最高的那个位置。 她的服从、挑衅,甚至出其不意的出击,皆是在为自己寻一个有朝一日能够与至尊并驾齐驱的机会。 “竟是小瞧她了。” 崔稚晚垂眸片刻,而后轻声叹道。 她的语调虽是清淡,仍有病音,可只要细听,便不难分辨出,太子妃的话里藏着的对这个从来心比天高的小娘子的几分赞许。 半晌后,崔稚晚再次抬眼。 透过殿檐,穿过宫墙,看向不远处的太极宫,更看向了无边的苍穹。 一切好似都已结束, 一切又才刚刚开始。 - 全文终 -
第76章 番外壹•帝后往事 李峘记得,上官令仪第一次至晋阳之时,还是长安城里最负盛名、人人追捧的贵女,可不过短短三个月之后,便骤然成了无依无靠,且正被朝廷通缉的阶下囚。 可,若非如此,他与她之间,恐怕早就停在了十一月初八的那场于马球场上,众目睽睽下的剖白示爱被拒之中,哪里还会有「后来」可言。 而那一年,正是前朝大兴十二年。 月前,上官太傅劝诫圣人反遭奸佞侮辱,一时不忿,为证清白,当堂自戕而死后。 不过半月,整个上官府便因被构陷与一桩「谋逆案」有牵连,满门上下,死的死,逐的逐。 唯有家中幺女上官令仪,销声匿迹在了从晋阳返回长安的路上,成了这张要人性命的铺天盖地的大网之下,漏掉的一条小鱼。 而她的「失踪」,与彼时的梁国公二子李峘脱不了干系。 精心谋划的告白,惨遭上官令仪毫不遮掩的鄙夷和以自愧为表,转着弯的挖苦之后,李峘当日便发誓,再也不会成为那些做小伏低讨好于她的众多郎君中的一个。 可谁曾想,她刚离开晋阳三天,「上官一家不日恐惨遭灭族之祸」的密报,便呈放在了梁国公的案头。 更意料之外的是,不久前还信誓旦旦的李峘却在仅扫了一个开头之后,当即冷着脸大步跨出自家阿耶的书房,马不停蹄的沿着朝长安而去的官道追去。 那个整日心高气傲的小娘子,要摔倒泥潭里了。 而李峘满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决不允许。 也许没有李峘,注定要被抓回而后充入掖庭的上官令仪极有可能会因「复仇」二字,拥有另一段同样跌宕起伏,却又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是没有这个「如果」。 李峘一寻到上官家的马车,便不由分说的胁迫马夫回程,将她「抓」回了晋阳。 上官令仪本就极为讨厌这个嚣张跋扈、容不得任何你违逆的梁国公二子,所以,当即便以为是自己的拒绝激怒了他,使他到了此刻还不得消停。 她反抗了一路,可惜皆未能从他严密的看管之下逃脱,直到听说了虽是铮铮铁骨却从来守礼的阿翁竟会「自尽」于朝堂之上的消息。 上官令仪立刻便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到底是锦绣堆里娇养大的小娘子,即便比旁人聪颖上几分,可终究还是会害怕。 但那些细细密密的恐惧,并不能阻止她更加迫切的想要归家。 在一次设计的逃离险些成功之后,早已不耐烦的李峘直接将上官令仪五花大绑,更是片刻都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才将她留到了上官家被「灭族」的那一日。 直到那一刻,上官令仪才明白,为何在收到久未联系的手帕交于玉瑾小聚的邀请后,不等自己想法子找理由,阿翁和阿耶就满口答应,更是容许她「迫不及待」便踏上了前往晋阳的道路。 原来彼时自己无心的最后一眼,已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诀别。 李峘本以为她会嚎啕大哭,会彻底崩溃,可是都没有。 闻听消息之后,她反而再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沉默的西望长安许久,上官令仪整个人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甚至不出一月便恢复了从容说笑的样子。 只是从那时起,李峘一生便再也未从上官令仪的眉眼之间看到过她初来晋阳时,弥漫着的属于被一个自幼宠惯,日积月累方才会有的小女儿虽纵却娇的神气。 而后,便是改名换姓,隐匿行踪,在李峘的安排之下,上官令仪终是悄无声息的藏到了梁国公起兵之时。 再一次见到元怀谦之时,上官令仪终于又可以重新被叫做「上官令仪」。 彼时,为了找她,他已经来往长安与晋阳之间不知多少回。 所以,相见的那一刻,元怀谦眼中的「大喜过望」,几乎让上官令仪压在心底最隐秘处却一刻也没有停息过的眼泪奔腾而出。 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哭。 旁人也许不知,可她自己却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半年多前,会接受邀请,前来晋阳的真正目的。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乃是青梅竹马之谊,直到三年前,元怀谦的阿耶得罪宠臣,才被迫左迁到了晋阳。 虽明明知道他与梁国公家的三娘子李思渺有口头婚约,对自己更是完全无意,可上官令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满心满眼都已是他。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婚事从来由不得「欢喜」二字,因此彼时决定来这里,也并无任何图谋,只是有些想他罢了。 至于全族被灭后的如今,上官令仪更是再清楚不过,自己以后的每一脚再也由不得单纯的「爱恨」来摆布。 从过去到未来,元怀谦于她,都只能是藏在心底的人。 既如此,没有任何用处的眼泪,又何必留给他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元怀谦的婚事终究还是出了岔子。 大业十三年,七月。 已自立为大将军的梁国公与突厥正式结盟。 为了让盟约更加稳固,两方欣然商量起了联姻的事宜,而这个将要被父兄送入突厥成为可敦的人,却只有家中唯一适龄的三娘子,李思渺。 军令如山。 是元怀谦亲自随行左右,将李思渺送往突厥王帐的。 同行者还有已是右领军大都督的李峘。 受不了自家阿妹整日哭哭啼啼的追问,李峘一见她皱眉,便总是赶紧躲开。 没有办法,李思渺只能向原本她从未看上过,也没有想过会嫁的元怀谦寻求承诺。 于是,这一路,他不知同她说了多少回她父兄许诺她的那句「待大军得胜,定然会来接她回家」。 说着说着,这话便也成了他对她的誓言。 大业十三年,九月。 原本一直留守于后方担任文职的元家独子毅然走上了从军前线的道路,成为了梁国公长子李峤的前锋。 然不过两月,梁军形势正是一片大好,将将要直取长安之时,元怀谦却战死在了为被冒然行事惨遭包剿的李峤突围的路上。 他的灵柩归来的那一日,北风呼啸,哪怕裹着再厚的大氅,也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自战报传来,在城墙之上已不知等了多少日的上官令仪,最终却只遥遥的看了一眼,便脚步坚定的朝着长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且,再也没有回过头。 大梁定国之时,天下群雄纷争。 握在李梁手中的疆土其实仅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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