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刘季顶着这份疼痛,执拗地将双眼更瞪大了几分。 多灿烂啊,多盛大啊。 多辉煌啊,多震撼啊! ——他喃喃跟着天幕上同样自语着的自己,几乎同时地开口: “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 而那他约约绰绰看不真切的身影,此刻却仿佛若有所感一般回首。 遥遥地,他向着他的方向,对着千百张翘首着的陌生面庞,不在意其中任意一人地,投来了一个轻飘的,他可能也不知为何要如此这般的眼神。 — 刘邦平静地对视着那双眼眸,只沉默着。 他此刻却是已然具备了,能够和始皇帝平等交谈的资格了。 【这是一次太过宿命的相遇了,哪怕是项羽在看见差不多同样的场面,而发出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都比不上这一场的震撼。 毕竟哪怕是覆灭了秦国的西楚霸王,他到底也不曾与始皇帝在其生前对上;而未来的汉高帝,之所以不甘为王,义无反顾地承续起了始皇帝的帝业,却很难没有这场会面的因素所在。 他后来也确实做到了当年的妄语。 不,理想。】 天幕紧跟着勾勒了另一个人目视始皇帝巡游之时的场景。 高大勇武,目生重瞳的少年,哪怕身量还不曾完全地长成,眉眼之间门却已然自有一派傲气与锋利所在。 那远比刘季更为张狂的言语,和眼神中未有多加收敛的戾气与憎恨,再加上他那熟悉的名讳,和一听便知道身世显赫的姓氏,分明应该吸引住刘季的思绪的。 可是他没反应,只甚至称得上一句迟钝地看着少年带着青涩的轮廓,好半天才把这张脸和后世人口中与他争锋的“西楚霸王”对上了名号。 哦,这就是他未来的对手,他的敌人,他的手下败将。 他应该有所回应的。 要么该是如临大敌的慎重,要么该是战略轻蔑的态度,甚至哪怕是对他的年轻进行些许的调侃亦或称赞。 可是刘季此刻没那份兴趣,就连萧何也没提出什么分析的态度来。 天幕的转场实在太快——也对,对于后世人来说,这些都该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实在没必要留什么沉浸的余地——只有身在“乡下”没开过眼界的他们,还深陷在刚才仿佛亲临始皇帝巡游的现场的氛围之中,还品味着那份悠长的余韵。 — 倒是刘邦看着那时项羽的脸,发出了一声满是感慨意味的喟叹。 “是他小子能够说得出来的话。” 傲慢着的,自负着的,依仗着自己的才华与能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嚣张且从不屑于认为自己有错着的骄傲。 在同行的几个月里,被他戏谑过的,嘲笑过的,也钦佩过的骄傲。 “也得亏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呐。” 所以在自己曾经带着一起过江的子弟兵,几乎因为追随他而损失殆尽的时候,才宁愿在绝境中干脆碎裂,也不愿苟且龟缩回江东。 刘邦一时也有些回忆往事的闲情来了,或者对他来说,项羽的死亡本来就尚且还在不久之前的过去,西楚霸王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此刻并未完全地淡忘。 那份无人可挡的气势,那份锐不可当的锋利,至今能让刘邦瞬时回忆起数次性命徘徊在他刀尖的惊险与后怕。 他一时欷歔:若是当时项羽没那么高傲的倔强,在乌江之畔选择过江,雄踞楚地。这集人心所在和个人勇武,再加上一点水乡地形的复杂,想要统一天下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在那样的情况和高强度作战之下,能不能看见国家的统一还不一定呢。 毕竟原本他就是死于英布的箭伤——现在他是安定了,不打仗了,没威胁了。 要是项羽还在呢?继续打仗,继续拼命;就算没有英布那一箭,死在项羽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算项王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韩信也看出了他的庆幸与复杂,可是他的态度却是直白的冷淡,甚至还带着点公报私仇一般的压抑。 “项王固然是楚国曾经的贵胄,可是陛下的身上,难道不曾流着楚国的血脉吗?” “楚人就算怜惜项王,可是陛下难道不也是楚人吗?他们凭什么不能转而为陛下而感到骄傲呢?” 曾经一度被该封为楚王的大将军,言辞极锋利地伤人:“项王的末路,确实是英雄般的结局啊。可是臣觉得,项王之所以不愿意回去,心底其实也在害怕着吧。” “若是死在未过江东的时刻,他哪怕至死都能保存着楚人爱他的念想。可若是真的回去,楚人反而更爱陛下……”他挑起了眉,于是显得那双本就眼尾有些上扬的眼睛,此刻更带着穿透力的残酷:“他才会真的生不如死吧。” 韩信到了最后甚至嗤笑了一声,然后咬紧了后牙根,这才不说话了。 同样侍奉过项羽的陈平,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嘴张了又闭,回忆起昔日韩信数次劝谏项羽却不为所用甚至反被所辱的场景,最后还是没说出些什么。 韩信对项羽心里是有怨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那么既然项羽都已经是个死人了,不管再怎么假设,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 让他出口气吧。 陈平也不知道自己就算开口,又能说些什么,来安抚这道昔日的伤疤。 【可是那时没人能想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于是日子也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 刘邦在结束了咸阳的徭役生活之后回到了沛县,帝国的大事时不时就会有风声传进他的耳中,可他也就当个乐子一样顺耳地听。 他知道有不少人想要刺杀皇帝,甚至一度差点儿成功;也知道那些朝堂上的大人物时不时会因为皇帝陛下过于颠覆性的政策而争执起来,甚至连皇帝的长子都因此出镇长城去了。 但那些事情都和沛县小吏刘季没有关系,直到秦始皇十七年,他知道皇帝驾崩了,最后由幼子胡亥即位。 于是一切都翻天覆地。】 刘季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此刻才因为这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发展,而被从观看始皇巡游之时的感受中拉出,却沉重地发现,这和他们此前不详的预感应上了调。 他拉住一旁萧何的衣摆,恍惚之中,甚至还因为对那巡游的威势的叹服,不忘提前改用对始皇帝的称呼: “胡亥是陛下的哪个儿子?” 他对于秦王室的公子们完全两眼一抹黑的迷茫,仅知的公子扶苏都是因为他是始皇帝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理当被立为太子的身份。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他对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胡亥没有丝毫的了解。 可萧何同样一脸茫然:刘季是不认识秦国的王孙啊,但是萧何的身份地位分明也和他相差无几,怎么就指望着他能认识了? 反正,“后世人不是说了,是始皇帝的幼子吗……?” 两个人相对着皱起了眉,眉心不安地直跳,感觉到那种不详的预感,正一步步随着天幕此时也渐渐低沉下来的声音而逐渐加重。 【公子扶苏被奉命自杀,二世皇帝的继位从一开始就笼罩在政治的黑暗迷雾之中;蒙氏家族被无过诛杀,始皇帝统一天下以来和谐的君臣关系被无情撕裂。 先帝的旧臣被新人所取代,无情的反罪冤狱一桩桩地带着血淋淋的腥气。人人的心中滋生着的是不安与混乱,是恐惧和自顾不暇的慌乱。 再等到始皇帝的其余子女,悉数被试图稳定地位的胡亥残忍虐杀,王子公孙们穷途末路的痛苦与挣扎,也是无人能听的凄惨。 但哪怕直到这一步,这些都尚且止步在政治的领域,局限在上层的斗争。天下的黔首依旧对自己的未来抱有着些许的期待,对二世皇帝继位之后的时局有着期待:他们真的太累了。 像不断向前奔驰以至于接近猝死的马匹,像越绷越紧以至于即将断裂的弓弦。 对于秦朝这些此时已经被□□牵扯到了的人物们来说很残酷,也很讽刺。 但是如果胡亥后来哪怕放松了一点对秦朝百姓的压榨,恐怕他哪怕干出了如此之多的政治迫害,都尚且能够获得到一片底层百姓的欢呼雀跃与喜极而泣,后世的声名说不定都不会过于的糟糕,连这样的狠辣,说不定都能被勉强称上一句手段。 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在坐稳了自己的位置之后,为大秦的灭亡按下了加速键。 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要看见血流成河,只为了满足他一人的欲壑难填。】 刘季的呼吸,在后世人语气平淡地说出了最后两句的时候,终于清浅而停滞了下来。 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与困惑此时毫无阻碍地压倒在他的身上,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按压在他的脊椎,和他的胸口,让他的难以置信自己听闻见了什么。 于是他只能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天幕之上朦胧艺术处理过的血腥画面上移开,转而去追寻萧何的眼神,惴惴不安着地想要寻求一个不同的答案。 但是萧何已然苍白的嘴唇,和同样的慌乱,给予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回复。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成功与秦的失败,不过是成王败寇,战国的余韵重又复现。 可是胡亥的残忍告诉他,人心为何向背。 刘季突然有点想吐。 他很难再为未来的自己能够取得皇位而有点窃喜的得意,但心中那颗野心的种子却一瞬间门如同风助火势一般茁壮生长,森然参天,且如燎原般烧心的愤怒。 那胡亥、不,畜生,不可能是正常继位的。 但在愤怒的同时,他却诡异地得到了头脑上的冷静。心中越是恶心,思绪却越是流畅和通达。 他那样果断地挥舞起了屠刀,不假思索地自灭了自己的宗族。 他那样只为了自己取乐的欢恣,和轻蔑天下黎庶的态度,不可能是被始皇帝选中的继承人。 刘季最先想到的,其实是阻止他的继位。 他不是因为什么过多的兼济天下的情怀,也不是因为什么太多的怜悯同情的悲戚。说句老实话,作为从战国的残酷中走出来的人,对于杀人和被杀这件事,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淡然了。 可是刘季即便是被后世人高声夸耀的天生的政治家,政治作秀的好手,归根到底此刻也只是一个平民,也只是一个首先最能够和自己处境相同的人共情的普通人。 他的第一要义是存活,是希望上头有个足够贤明仁爱的君主,能够让他依旧自在快乐得活。 但是,刘季之所以会是刘季,他之所以能区别于其他庸碌之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本能过后的思考,追随于理智的行动。 “始皇帝如果知道,让胡亥继位会是这样的下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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