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也不怕冯大郎骗她去偏僻地方打闷棍,跟着冯大郎一路去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所在。 站在巷子外面,看着整条花街热闹异样,祝缨问道:“这里?” 冯大郎道:“请吧!” 祝缨不得不摸一把腰间,短刀尚在,她跟着冯大郎进了一处宅子。 祝缨当然知道里是娼家,但是她跟妓女们接触并不多。妓女们算命出手是比较大方的,但是这门生意张仙姑从来都留意不让女儿沾。进了京城,她就更少进这里了,也是没功夫,也是没钱。 妓女也分几种,冯大郎领祝缨进的这家是官妓。里面也有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娘,打扮得竟不十分庸俗,倒有一点风致。混着一、二年长些的老妓,其中一个衣着打扮与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差别竟不十分大。 说是老妓,眼角已有了细纹,年纪看着约摸五十岁,行动间却带着点年轻时风流优雅的影子。 她向冯大郎一礼:“大郎,大公子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冯大郎叫她“九娘”,九娘问道:“这位小官人是?不知要怎么称呼?”她看向祝缨的时候,祝缨的背上腾地一紧,汗毛一竖。祝缨极缓地瞥了她一眼,慢慢的,像是评估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滑过。 九娘看向祝缨的时候,也略有一点疑惑的,做这一行的,讲究客人一进门就先掂量一下。掂量着有钱无钱、肯不肯花钱、喜欢什么样的、脾气如何,猜度行事等等。这个小官人,她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是祝缨这一眼,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压迫感一来,怪怪的感觉登时没了。 九娘心道:这小小年纪就这么鬼,必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以她的经验,这样的人是很厌恶别人揣摩其内心想法的,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喜好。 呸!都到这里来了,还装什么高深莫测?毛都没长齐,净长心眼儿了! 九娘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而她惹不起陈萌,陈萌特意安排了请客,她就不敢怠慢,笑得客气又不显得生疏,拿捏着分寸将这二人让到陈萌包的小院里。 祝缨对她点点头,九娘又是一笑:“大公子,贵客已然迎来了,妾身安排她们奏乐?” 陈萌道:“不急。我们先说说话。三郎,来。” 九娘不敢耽搁,闪身出去,不在这里听他们说话。 …………—— 祝缨等九娘走远了,扫一眼陈萌身边的人,陈萌自带了两个仆人出来,都是老家府城带出来的,祝缨认得他们,点了点头。除了这两个人,冯大郎的仆人也进来了,娼家有两个八、九岁的小丫环在一旁捧着酒壶。 祝缨先不坐,而是问道:“什么事要在这里说呢?” 陈萌从丫环手里接过酒壶,亲自斟酒,说:“坐下说。” 祝缨拣了个身后没人的座儿坐下,说:“他们不叫我喝酒,嫌我会撒酒疯。” 陈萌笑了:“你?断不至于,我们又不灌你,不过是枯坐无趣。” 冯大郎也坐下了,丫环给他也斟了酒。祝缨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大姐有消息了?” 陈萌的手一顿,放下酒壶,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唉,并没有消息。”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对我讲,直说就是,大姐还没消息,我们这三个人在这样的地方说话,恐怕不合适吧?” 花姐失踪才一个多月,离了婚的“前夫”到娼家喝酒尚算说得过去,亲哥和表哥也跑这儿来,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陈萌正要拿这个事做个引子,他说:“京城的庵堂你也差不多跑遍了吧?找着人了吗?” 祝缨摇头道:“怕不在里面。” 陈萌道:“不止庵堂,有坤道的地方我也找过了,家父还借口整顿京城治安,让京兆再查一查各客栈有无年轻女子,你猜怎么着?没有!恐怕已不在京城了,外面也没消息,再这么找下去,叫人知道她没了,以后纵找回来,恐也不好遮掩。” 祝缨问道:“那大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大郎道:“三郎是个有心人,我们都领你的情。那是我妹妹,我们没有不关心的,我是她哥哥,才能说这一句话,三郎,将心收一收,好生过日子吧。夫人经历坎坷,性情有些执拗古怪,我们却都是讲理的人。你好好过活就是,你这么着,叫我们惭愧。” 陈萌道:“我已命府城的人守候,一有消息就传来。人生苦短,冠群也不会愿意你这个样子的。你还年轻,就算不想现在娶妻,那大理寺不够你忙的?仕途不够操心?” 弄了半天,居然是这个意思! 祝缨道:“大公子这话有些奇怪,难道大姐出了什么意外?”她紧盯着陈萌,眼珠子一错不错的。 陈萌突然觉得有了点压力,他挺了挺脊背,道:“没有!没有消息!一有消息我总会告诉你的。何况,她真要是没了,反倒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了。对不对?” 祝缨想了一下,站了起来,道:“好,我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回去了。” 陈萌与冯大郎都苦留她喝酒,冯大郎道:“都使人告诉府上你在这里了,还急什么?” 陈萌也说:“不算冠群,咱们也是同乡,一道上京的,一道听一曲,叙叙乡情,难道也不行?还是你有什么旁的事要忙?” 冯大郎道:“纵有什么要忙的,哪怕我做官不精通,你看表兄,你总该信他的本事。” 祝缨听这表兄弟一搭一唱的,竟是没有花姐,他们也要借这个机会与她把交情再加深一点了。左思右想,自己实无值得他们谋算的。她知道自己算是有本事的,但是没有根基、没有帮手,勉强算有个后台,那是郑熹,她总不能这会儿改换门庭。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陈萌也没怎么想,于他而言,离京多年再回来除了有个丞相爹,他并不比祝缨在京城有更多的优势。 陈萌将酒往前一推:“除了你们两个,我也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你们俩,是知道我的往事的。唉……” 冯大郎道:“表兄!你如今强如往年,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姨父深得圣心,他又看重你,你还这样说,叫别人怎么活?” 陈萌苦笑一声,仰面看祝缨:“太子登基,有着大义名份,都还要跟先帝的老臣过过招呢。一个丞相之子,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祝缨垂下眼睛,坐下了。 陈萌自饮了一杯,慢慢地说:“我要生孩子早点,孩子都能与你一般大了。咱们又恰巧相识,你就当我心事无人说,对你唠叨两句吧。” 祝缨看看冯大郎,冯大郎耸耸肩,祝缨道:“大公子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你了。” 陈萌摆摆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呐!冠群找不到,令人突觉世事无常。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几岁呢?无处借力。如今,我倒能借许多力了,竟也不能找到表妹。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见人呐,无论有何等样的身份地位权势,终有办不到的事儿。譬如你,你是多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就能说事事都能办得依着自己心意么?” 祝缨摇摇头。 陈萌点点头:“是啊,不能!你看他,原本小康生活,想不想使奴唤婢、袍带加身呢?是不是以为做官之后就威风八面了呢?” 冯大郎点点头:“那是。” “如今承嗣了,又蒙赐官,竟是比原本的生活更畅意吗?” 冯大郎苦着脸抿了一盅酒:“表兄,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祝缨也轻叹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陈萌道:“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然而人生在世,总不能就认了命。有些不如意,是可以避免、可以摆脱的。” 祝缨道:“大公子有话直说。” 冯大郎摇了摇头,对祝缨道:“你真是太年轻了,果然不懂这官场上的事儿,也没个人教你。唉……你要还是咱们姻亲,该有多好?” 陈萌一摆手:“三郎,我看你有悟性,断不是个不开窍的人,不过是没人对你讲这些罢了。郑大理看重你,是看重你的本事,你是他的下属,做官得他栽培之力,这是不可轻易背叛的。可你又无臂膀,还无家族助力,但凡有事便没个人帮你,你还是要多些信得过的人的。 这官场上除了这栽培举荐辟用之恩,还有师生之谊,这两样都是入了别人的门,一旦背叛会遭人唾弃。但是有一样情形除外——同乡。你尽可结交同乡的。” 祝缨顿时明白了陈萌的意思,一个人,可以有许多的身份归属。她轻轻点头。 陈萌往前推了一杯酒,说:“知道在京城的同乡都有谁,住哪儿么?哪个有本事,只是龙困浅滩,哪个已是飞龙在天?又知道哪个人品如何,哪个正于你有用?” 祝缨没喝,反而执了茶壶给陈萌斟了茶:“我不能喝酒,回家不好交代,以茶代了。” 陈萌与冯大郎相视一笑,接了茶饮了。 冯大郎道:“九娘,上酒菜,起歌舞!” 一时之间,九娘带了三、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进来。 陈萌道:“九娘这里虽不宽敞,却有些门道。” 九娘嗔道:“哪有当面说人短的?” 陈萌对祝缨道:“她家新来了一个人,弹的一手好琵琶,又会弹箜篌,曲儿唱得也好。” 冯大郎也劝祝缨略放开些:“好知晓些。凡世上有名的风流秀士、文人墨客,无不好往娼家停驻。一旦有佳作,便由她们传唱……” 祝缨懂了,就是互相抬轿。然而她对这些实在没多少兴趣,不过不便拂了陈萌的面子,她不与妓女挨着坐,只说:“那我听曲。” 众人都笑了,只有九娘不笑,她叫了一声:“珍珠。” 就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过来了,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虽然娇小却很匀称,然而微微有些跛足。开口时,祝缨也听出来,她的官话说得过于端正了,一字一字咬得十分清楚,果然不是京城人。 珍珠上来福了福,九娘就让她拣拿手的弹起。跛足而能让陈萌特意称赞的,技艺果然很好。 陈萌与冯大郎互相碰了杯,一人一个妓女斟酒,说笑,又说要行酒令。 他们的酒令祝缨根本不会!祝缨会划拳、打牌、扔骰子,会乡间俗气的全都会玩,但是冯大郎与陈萌这么雅致的令,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明白的。这需要大量的积累,经史子集都能用得着,还有许多今人文豪诗句词作。 陈萌笑道:“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个呢?以后用这个的时候多着了!” 祝缨听这位隐隐以她父辈自居的前大舅哥又给她当了一回老师,她也不恼,凡能学着新东西的,她都不恼。她就喝着茶,听陈萌教她。 等珍珠弹完了一曲,冯大郎大声喝彩,又要赏。祝缨问道:“箜篌,能弹一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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