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写完, 有位宫人在外轻轻叩门, 随后走进来说道:“启禀陛下,察合汗王已安置在忘忧宫了。” 姬婴点点头:“知道了, 让他先在宫里歇两日吧。” 等那宫人出去后,她才对妫易微微一笑:“这次有劳你往西走这一趟,果然把他带回来了,竟没有在路上直接杀了他。” 妫易却没什么表情:“陛下只叫押他回来,定有道理,臣又何须多此一举。” 姬婴抬眼看了看她,只是没说话,这时外面又有传报,姬婴叫了那宫人进来,只jsg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封帖红邸报,走进来放到了她大案上。 姬婴见是北庭都护府送来的,心下已猜着了几分,遂叫那宫人先出去了,随后伸手打开邸报一看,金帐汗国近日在赛音山牧场北面国境线处频繁换防,并增加了一倍驻军。 她看完将那邸报递给妫易,妫易看完,将邸报放在一旁案上:“北庭都护府守军充足,陛下不用担心。” 姬婴却叹了一口气:“看来阿勒颜进京的消息,木合黎已经知道了,她不放心朕。” 她见妫易一时无言,又问道:“那么容简你呢?这次押送阿勒颜进京,想来你麾下将士,一定也多有抗议的,对不对?” 从前跟随姬婴投靠中原的那些漠北将士,这些年来在河西北庭燕东三处军营里,经过多次打散重组,已很好的融进了中原军中,所以倒没因此事起哗变。但是当年跟在妫易身边的几个大将,这次听说她要押送阿勒颜进京,也私下来找过她,建议她在路上暗暗了结了他,以绝后患,但妫易并未采纳。 这些事妫易并没有同她说起,只是抬眼静静看着她,良久后才说:“如何安置察合汗王,是国事,亦是陛下的家事,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无需旁人置喙。” 姬婴听完也看了她半晌,随后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日后,阿勒颜在忘忧宫前殿收到宫官宣旨,说圣上晚间来此用膳,又带了一套衣服来,让他午后沐浴更衣预备接驾。 他站在堂中默默听完,没说什么,等那宫人走后,他看了看托盘内那件衣服,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却不是中原样式。起初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猛然想起,多年前他带柔然使臣来中原接亲,在大殿上见到姬婴那天,他身上穿得正是一件黛蓝色织金锦袍。 到日暮时分,阿勒颜已换上了那件锦袍,在前殿正座大椅上默默坐着出神。 酉时三刻,殿外传来仪仗礼乐,随后又有一班宫人鱼贯走进殿中,那些宫人站定后,又过了片刻,才见姬婴在一众宫官簇拥之下走进殿来。 她这日没穿龙袍,身上只一件蜜合色团花圆领常服袍,头上戴一顶样式简约的金冠,衣服上的颜色花纹,也同阿勒颜当年进京接亲时,她在殿中所穿的礼袍样式十分接近。 阿勒颜见姬婴走进来,在大殿中央站住脚,笑吟吟地看着他,他也忙站了起来。 自从上次与她邺城一别,已过去了七个半寒暑,两千五百八十三个日夜,他一天天数着过来的,到今日总算再得重逢了。 姬婴见他换上了自己送来的那件衣服,头发也梳成了当年殿中初见时的样式,就连左耳上的琉璃坠子,也还同从前一样,因他才从座上站起身,此刻那坠子也跟着前后摇晃,带着些微光闪动。 这些年不见,他倒是容颜未改,仍然俊秀清绝,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只是身形较从前似乎消瘦了些。 姬婴见他静立无言,又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两个月舟车劳顿,把朕的人都给饿瘦了,来,来,今晚可得多吃一些。” 说着她抬手请他往后面花厅走去,身边一众宫人也都跟在后面,到这边厅里时,内中两侧也各站了一排宫人,端着银洗漱盅等物肃立,桌上肴馔皆已摆齐。 姬婴径自走到东边主位上坐了下来,招呼阿勒颜坐在身旁,随后对厅内宫人说道:“都去吧。” 等那些宫人出去后,她举箸给阿勒颜夹了些菜:“当年随我回来的厨子,这几年手艺也精进了,今日传膳点的都是你从前爱吃的菜,尝尝看,可还是那个味道不是?” 阿勒颜还是没有说话,只抬手举箸将她夹来的菜慢慢吃完,才抬头看向她,他本有许多话要问,但到此刻却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半晌才说:“玄娘,今日种种,我实在未曾料到。” 姬婴淡淡一笑,又伸手给他夹了几箸菜,随后也给自己夹了些在碗里,只同他说起许多从前的事来。 她说起那年自己初次进宫,又说起和亲路上在晋阳城停留,还有从阳关离境去到科布多的日子,以及后来在可汗庭的岁月。 阿勒颜话不多,只是在她讲述往事的时候,他的面庞从一开始的落寞,渐渐变得温情起来,在聊到姬嫖出生后那几年时,脸上还微微带了些笑意。 只是所有的追忆,都停留在察苏离开可汗庭之前,从那往后的事,她二人都没有提起。 聊了半晌后,姬婴感慨了一句:“说心里话,在可汗庭那几年,其实还是开心时候占多数,你待我的好处,我总还是记得的。”她说完见他似乎又有些低落,遂温柔一笑,“我听容简说,科布多王宫建得很是华丽壮观,待来日闲了,我也离京西巡一回,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厅外传来宫人送酒的声音,两名宫人端着金盘走进来,将酒壶和两个酒樽放在桌上,低头退了出去。 姬婴将手搭在那酒壶上,正要拿起来倒酒,一抬眼对上阿勒颜的目光,不知何故,她猛然回想起姬平写给妘宫那封信的抬头:“妘宫吾妹,展信如晤。”接着又想起师娘息尘曾说:“是我的故友妘宫。”紧跟着眼前又浮现起许多年前鹤栖观,妘宫在她面前笑着说道:“小玄娘,谢谢你照顾他。” 她微微皱了皱眉,把手从酒壶上抬起,伸过来摸了摸他左耳上的坠子:“这颜色很衬你。” 这时阿勒颜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二人对视片刻,姬婴将手收了回来,却正好将桌上那酒壶碰掉在了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厅外宫人听到这声音,忙推门走了进来,姬婴看着地上那壶里洒出的酒,将脚下羊绒地毯浸湿了一片,叹道:“罢,今日不饮酒了,收下去吧。” 等那两个宫人走进来将酒壶酒樽收下去,又将地毯擦拭了一遍,才退出去。 这时厅内忽然安静下来,二人默默对坐片刻,姬婴站起身来:“天也不早了,我去了,你早些休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连翘一直在外面守着,见方才有宫人将那酒壶酒樽收走,接着又见她走了出来,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不禁有些哽咽:“陛下……” 姬婴朝她摆了摆手,神情有些疲惫:“朕再想想,让朕再想想吧。”说完她低头缓缓往外走着,脑中不断闪过从前在可汗庭时的画面。为了江山稳固,有些事不得不做,但此刻,她却不想亲自下这个手了。 阿勒颜在她离开后,仍在桌边坐了许久,直到宫人进来将桌上的杯盘碗盏都撤了出去,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方才那两个宫人进来收酒壶时,彼此低头微微对视了一下,被阿勒颜看在眼里,他立刻明白那酒里有毒,她今夜果然是来杀他的。 但是她犹豫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冷月,轻轻一笑,她犹豫过,这就足够了。 他缓缓站起身,在这边厅里四处转了转,走到一张案旁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对海晏河清烛台上,他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支烛台,将那上面的蜡烛拔了下来,一根三寸长的铜烛插,在烛影下闪着金光。 初秋的晚风已带了些寒意,连月色也变得如霜清冷,姬婴这夜躺在寝宫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三更时分又坐起来望着地上月色出了会儿神,随后喝了半杯水,才复又回去躺着,这一夜躺了又起,起了又卧,直到破晓时分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她睁眼时,正好听到更漏钟的声音,是巳时整。 姬嫖这日听说她起得晚,有些担心,于是在两课间隙匆匆赶来明光殿请安,进来见她才梳洗毕,正坐在偏厅里用早膳。 姬婴见她来请安,拉着她在身边坐了,才说了两句话,忽有个宫人前来禀道:“陛下,忘忧宫里出事了。” 姬婴一听这话,放下手中盏,起身带着姬嫖和一众宫人,坐上肩舆往忘忧宫赶来,这边殿外此刻站了许多宫人,她跟着引路的那名宫人往正殿走去,这边殿门却被关了起来。 那宫人将门推开,只见阿勒颜坐在正殿大座上,低着头,单手反握一支烛台刺入心脏,已没了气息。 这时有个宫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来,递给她几样物事:“陛下jsg,这是在案上发现的。” 姬婴接过来,见是一枚察合汗国的汗王兵符和一封亲笔退位书,还有一张纸条,她将纸条展开一看,不是中原文字也不是柔然文字,却是妘宫自创的回形加密文,上面写着:“玄娘,我不会让你为难。”
第149章 圣无忧 姬婴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中, 又往殿中走了两步:“太子留下,其余人出去。” 众宫人闻言忙都欠身退出殿外,只是没有关殿门, 而是远远退到了庭中侯旨。 姬嫖是直到察合汗王仪仗进京,才确信父汗当年真的没死, 这段时间,朝中多有议论, 她也听说了曾有亲王因她生父缘故,上奏建议废太子的事。虽然最早提出这事的荣王已死, 但她不愿为此事与母亲隔心,所以即便听说父汗进了宫,也没有向姬婴追问此事,毕竟在她心里, 他早在八年前就殁于草原了。 姬嫖抬头望向大座上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却没有走上前,而是又往姬婴身边靠了靠,挽住了她的胳膊。 姬婴转头看了看她,轻轻拍着她的手,缓缓同她讲起了当年柔然覆灭前后的事,以及一些出于形势迫不得已的考量, 等说完这些往事, 她才转过身来郑重说道:“我囡囡的太子之位,是身为长子理应得来的, 断不会因生父身份而动摇。”她微微停顿片时, “只是人言可畏, 他不愿成为你的阻碍。”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座上的阿勒颜,轻声叹道:“来日合棺祭礼上, 你再同他好好道个别吧。”说完她转身带姬嫖走出了殿外,见领头宫官走上前来,遂吩咐道,“忘忧宫内后事,请大掌司亲自来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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