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景帝听闻这两件事,知道背后恐怕又是因兄弟阋墙而起,再深挖下去,既影响皇家颜面,又叫朝中党派钻了空子,于是只派人追回了赃款,便将此事盖过,不许人再提,连姬星自裁一事也严密封锁起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难怪去年两湖防汛差事办得那样好,却没见开景帝给姬星什么实职加封,正想着,妫鸢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封递给她:“这是我们搜查到的一片证据。”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未烧完的纸,依稀可以辨认是当年在京中流传的那两句歌谣后半句,下方还有半个私印,上面是姬星的别号。 当年这歌谣,也连累她不浅,现在想来,应该是姬星不愿见太子党再添一大助力,才有此一石二鸟的算计,虽然没伤到根本,到底这谣言成了开景帝心头一根刺,也没少叫她二人吃哑巴亏。 她见那纸张十分脆弱,小心翼翼将外层纸封合了起来,低头忖度半晌,对妫鸢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回去吧,后面若有吩咐,我再找你。” 妫鸢点点头,站起身又行了个礼,从窗户翻了出去,正好这时外间响起更漏报时,正交四更。 她坐在榻上又想了一会儿,直到一阵困意袭来,才缓缓躺下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巳初时分,院中执事知道她昨夜从宫宴上回来,泡完汤已经很晚了,又见这日并没有人来传旨或递帖,便也没敢前去搅扰姬婴。 等她懒懒起身下榻,洗漱更衣罢,走出厅外来,听说两个姑娘已用过早膳了,姬嫖正在前院书房里做功课,这次嬴业博士没有获旨前来行宫陪驾避暑,所以另外给姬嫖留了功课,又派了两个助教前来督导,每日上午都要先写三张大字。 她听了只说“知道了”,随后先往后边看过图台雅,才走到偏厅独自用膳。 接下来的三五天里,她只是带着两个姑娘在院中纳凉消夏,不时又请姬云前来下棋吃点心,过得倒也颇为清闲惬意,只是偶尔有宗亲在自家院里摆小席来邀,她同姬云去过两场,却都没见到姬月,也没见到姬星。 姬婴听园中宫人说姬星这一年来愈发深居简出,除圣上皇后赐宴外,旁的一概不去,跟其余宗亲私下也没甚往来。 但她到五月廿八这日,还是借自己过生辰为由,在见山阁摆了个私筵,给各宗亲都发了帖子,这次姬月前来捧了场,但姬星仍旧没来。 宴席才开时,有烟拢轩的执事拿了个食盒和一个礼盒来,食盒里是小厨房做的凉糕,对姬婴笑道:“我家主子这两日有些着了暑气,就不来了,吩咐我给殿下带了一盒点心和一份寿礼来,请殿下勿怪。” 碰巧姬月坐在一旁,听了这话,冷“嗤”一声:“这老二也忒没劲了,谁的面子也不给,明日我做东还席,他也不来么?” 那执事连忙颔首笑道:“太子这话没得折煞人,若派人下帖来请,我家主子挣扎着也是要来的。” 姬月瞥了那执事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回头端起酒杯继续喝着,等姬婴派人接过东西,打发了那人去,才坐下来笑道:“听说二哥这些日子有些沉闷,等下了席我瞧瞧他去,免得咱们在这里饮酒,倒像是冷落了他似的。” 姬月轻“哼”一声:“也罢,你就去瞧瞧,看看他是真的着了暑气,还是故作清高。” 这日的席开得早,散得也早,等姬婴在门口送走了众人,果然乘了步辇,往南边烟拢轩悠悠行来,到这边大门首,已有执事闻信赶来相迎,姬婴走下步辇笑吟吟说道:“听说二哥身上不好,我来瞧瞧。” 那执事欠身请她往里走着:“我家主子白日里在亭中垂钓,又因热吃了些冰饮,这一冷一热的,闹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劳动殿下赶来探望。” 正说着,一行人已走到了正堂,梁王姬星此刻也听说她来,披了件纱衫从后头匆匆走出来。 姬星不似姬月身形宽厚,却是个瘦高身材,皮肤苍白,这段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消瘦了些,走起路来连罩纱衣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他见姬婴来了,忙拱手笑道:“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有失远迎,妹妹勿怪!” 姬婴还了一礼,笑着坐了下来:“二哥如今深居简出,见一面都难,今日听来人说身上不好,我带了一支嗅香来探望。”说完拿出个小锦匣放在二人中间的案几上。 姬星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果然里面装着一瓶嗅闻龙脑香,最是清神解暑,于是也低头一笑:“多谢妹妹记挂,这倒叫我有些过意不去了。” 姬婴摆了摆手:“都是本家宗亲,何以这样生分,其实今日也是大哥叫我过来瞧瞧,怕我们只顾吃酒,冷落了二哥。”说完她又往边上微微瞟了一眼,“不知此处,可能说话么?” 姬星见状会意,想了片刻,遂起身抬手说道:“请妹妹往后面茶室稍坐。”
第94章 夜观星 她二人走进茶室后, 有两个执事端了些果品和盅盏来,放到矮几上,行了个礼, 便转身带上了里外两层门出去了。 这间茶室三面环水,很适合密谈, 她们此刻坐在东窗下的矮几两侧蒲团上,窗外不时有晚风吹进来, 清凉舒适。 因天晚了,姬婴又是才下了席过来的, 姬星便没有烹茶,只是伸手拿过木樨清露来,给她调了一盏醒酒香汤。 见姬婴端起盏来抿了一口,姬星才缓缓问道:“方才妹妹说是大哥叫来瞧我的, 所以是大哥有话带来么?” 姬婴悠悠放下盏,摇头笑道:“那不过是个借口,是我跟大哥说下了席过来瞧瞧,免得二哥这里受冷落。其实今日过来,是有几句私话想要请教二哥。” “妹妹请说来。” 姬婴却未开口,只是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纸封来,放在案上推到了他面前。 他拿起来打开纸封, 脸色登时一沉。 她见他神色凝重, 又将盏端了起来,悠悠喝了一口:“二哥的人办事还算心细, 但百密一疏, 还是漏了一张没烧干净的, 碰巧被我拾着了。” 姬星看完将那纸封合起,缓缓放回到案上, 自嘲般轻“嗤”一声:“我一个摆设亲王,妹妹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姬婴却没直接回答他,只是摇头叹道:“当初我跟着阿云办那桩无头案时,二哥还好心前来提醒我,暗示我莫要跟大哥走得太近。也怪我没有看清时事,还是一味往太子党里钻,如今吃了亏才想明白,大哥果然是靠不住的。不然,我也不会被打发到邺城那个破地方去,落得这一年与世子两下分离,还背上了工部的借债。”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姬星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是在揣摩她话语中的深意。等她说完,又见她伸手拿过案上的纸封,将里面那张没有燃尽的残纸捻了起来,轻轻放到一旁的云纹玉灯上。火苗一触碰到纸立刻闪了一下,随后一团火焰将那张纸迅速裹住,顷刻间化为灰烬。 “先前的事,就当过去了,这是我的诚意,这一年多来我观大哥并无明君之相,又听闻二哥在两湖防汛时多有爱民之举,才会被大哥那样忌惮,我想,将来这天下会在谁手,真是难说。” 姬星听完眉头微蹙:“妹妹这是,两头下注?” “不,改烧冷灶。”姬婴往案前倾了两分,以手托腮笑看姬星,“二哥,你想不想坐皇位?” 姬星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年来他确实过得十分挣扎,他也曾想过要放弃,但却实在不甘心,凭什么姬月不过生得早些,即便没有才干也能坐享天下,而今自己又因有些做实事的能力,被其视为眼中钉,来日姬月一旦登基,朝中更没有自己立足之地了。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腕内侧的伤疤,若不想死,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这条路难如登天。 这时一阵清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案上的玉灯里火苗微微闪烁了几下。烟拢轩这间茶室内的两个人,只是jsg默然对坐,窗外一轮如钩弯月悬在她二人头顶之上,四下里寂寂无声。 半晌后,姬星抬起手来,拿起壶给姬婴盏中添了些香汤,又给自己面前盏中也添满,随后二人举盏轻轻一碰,声如磬玉,在这清凉夏夜的茶室里悠悠回荡。 第二日,太子姬月果然在饮霞斋摆了私筵,遍请行宫同辈宗亲,也给梁王姬星发了帖子。从前姬月在京城设宴,除非官面上特殊场合,否则是从来不会邀请姬星的,这日私筵下帖,还是头一回。 姬月知道姬婴昨日下了席后,往烟拢轩劝了他一通,回来第二日她对姬月说,果然见姬星这两日着了暑气,晚间才见好些,听说大哥要还席,表示一定会来。 姬月白日里坐在亭中躺椅上纳凉,听了姬婴这话,仰头一笑:“有劳妹妹总是为我们这几个兄弟姊妹劝说和解,也叫父皇母后少操些闲心。” 姬婴坐在他身侧一个鼓凳上,微微颔首:“我人微言轻,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及至晚间,饮霞斋内果然热闹非凡,一众同辈年轻宗亲齐聚一堂,在行宫甚少露面的梁王姬星,这日也早早到了。 行宫各院内到处都是宫官,姬月也有意叫开景帝及其余众人看看他二人兄友弟恭的场面,于是亲自走到门首来迎。 自从去年两湖防汛一事闹了些不愉快,京城宗室间也传他兄弟二人愈发不睦,这也有些不利太子的贤名。姬婴白日里对他这样劝说时,他想了想也有些道理,自己先前并没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粗心了。 姬星这天也一改往日淡漠神色,见姬月亲自来迎,忙下步辇行礼,十分谦恭。 这夜的私筵气氛甚是融洽,菜上过三巡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期间荥阳王中了好几次令,讲了几个笑话,把众人说得哄然大笑起来,这一晚各家同席真正是乐了一回,先前宗室间那些不睦传闻,也都消弭在这场私筵的美酒与玩笑当中。 这些时日,开景帝只在行宫山顶悠闲消夏,每隔五七日,在鹿鸣殿召见一次随行大臣,问问京中近况,这天听宫人来禀,说行宫山下众宗亲不时小聚,一团和气,也对此很是满意,又赏了众人许多南方进贡的瓜果。 一晃夏季悄然流逝,銮驾已在泽州避暑行宫驻跸两个月了。 姬婴在行宫这两个月,除前面几天不时有些私筵要参加外,后面便每日只在见山阁里,带着两个姑娘喂鱼斗草编花篮儿,还同姬嫖一起用她带来的薄荷、白檀和龙脑香,做了好几串清凉珠戴在手上,又给姬云也送了几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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