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跟着一叹,想起盛世湮灭,也不由有一丝憾然。 宋初,汴梁。 李煜凭栏远眺,幽墨一般的重瞳中似是怀念,又似是伤感。 “霓裳曲啊……” 他想起故去的妻子,大周后娥皇。娥皇通书史,善音律,于琵琶一道最是精通,也曾寻按谱寻声,补缀遗曲,复现霓裳羽衣之盛。可今时今日,玉人不在,歌舞难寻,连唐宫也再不复见。 他以手掩面,低声喃喃:“似诉平生不得志……”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琵琶一般有四根弦,琴弦有粗有细,粗的被称作大弦,细的则称小弦。嘈嘈,意指声音沉重舒长;他说琵琶女快速拨动大弦,其声沉重舒长,好像阵阵急雨落在瓦片上似的,重且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农村居住的经历,以前村里的那种瓦房,逢上暴雨就是这样的声响。】 唐朝。 王维不自觉点头,他会写诗,也懂音乐,几乎立时便体味到了这句诗的妙处。 “以急雨落瓦拟大弦之声,直引起听者联想,又使琵琶声之旋律真切可感,实在是妙笔!” 奉天殿。 朱元璋顿了顿:“言下之意是,后世许多人不曾住过瓦房?” 时下除宫衙寺庙、官宦之家等,顶上大多盖瓦,乡野之家,家境稍丰也可以住上瓦房,但犹有贫户顶上无片瓦。 他也不是没在水镜中窥见过后世的房屋建筑,高耸矗立几入云端,和时下截然不同,他一直以为城中富庶些也就罢了,可楚棠现在竟然说“以前村那种瓦房”,那岂不是说,他们的村子里也住上那种高楼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咱大明也不是那么好了。 他抬眼望向层层宫銮,黄瓦琉璃尽显巍峨,一直绵延向苍黛的远空。他知道,重重虚空之外,仍有一片天地,那里繁华、富庶、无有兵戈之苦,不需用马也有车载行人、任意一人皆可入学读书。 他们管那里叫,新天。 【切切,形容声音轻细急促。琵琶女转而拨动细弦,声音嗡动间又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似的。大弦和小弦的声音交织,嘈切错杂间,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白玉盘上似的。 珠和玉都是贵重物品,珠圆而玉润,珠玉相撞,在听觉和视觉上都会给人美好的联想。北宋有个词人叫晏殊,和欧阳修齐名,世称晏欧。他官至宰相,被称作宰相词人,词风典雅流丽,他的词集就叫《珠玉词》。 我们学过他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确实是如珠玉典丽。】 “妙极!” 白居易蓦地抚掌大赞:“花随春去,故曰无可奈何,本是寻常惜春伤春之语,妙在其后的‘似曾相识’之句。 燕似旧时燕,翩翩归亭,便似故去时光仍有重现,故而‘独徘徊’间,就不只是怅然,更有眷怀冲澹,将意韵引向更高处,真是妙笔天成不露斧凿!” 王维也是赞叹不已,这种清丽典雅的词风他喜欢极了。词应是后世兴起的文学,他在水镜中也多有窥见,其句式长短不一,较诗似更为自由,倒是更适合音律。 王维在心里将角徵宫商转了一遍,不禁对所谓的词更期待了。若是楚棠能单独讲一首词就好了,他定要为之专门谱曲。 另一边,元稹还注意到了“宰相词人”的称谓,一时不由语带感叹:“文人而能官至宰相,晏殊必有过人之处。” 北宋。 晏殊捋着胡须轻笑:“老夫闲情片语,不足为后世记诵。” 他这样说着,眼角眉梢却是舒展开来,分明透着几分欢喜。 如今诗家,个个以诗文能登上后世的教材为荣,或是退一步,盼得水镜能提上一嘴,立时便可身价倍增,哪怕晏殊是宰相之尊,门徒无数,也无法拒绝名传后世的殊荣。 欧阳修眉宇间也隐有激动:“吾何敢与老师并称!” 天圣八年,晏殊曾知礼部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作题,擢他为进士第一,又对他多有栽培提携,所以他称晏殊一句老师。 庭院里,李清照点评道:“晏元献、欧阳永叔,还有那苏子瞻,固然是学究天人,但写起词来,不谐音律,全是句读不葺之诗,不好,不好。” 一旁的小姐妹奇道:“他们都是大宋一等一的文人,那苏子瞻的门人,是伯父的好友,按理你该叫他一声爷爷吧,怎么这样说人家。” “是呀是呀,”另一位小姐妹附和道,“欧公算起来还是你的远亲呢,你怎么把他们一起批了。” 李清照秀眉微拧,容色一片坦荡:“诗文之上不论亲友,他们写得不好,还不兴我评说了?” 她来了兴致,从石凳上起身,继续道,“还有那王介甫、晏几道、贺方回、秦少游,他们的词都写得不好。” 啊这…… 小姐妹们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一番评论吓到了,一齐笑道: “那要照你这么说,大宋岂不是没有写得好的词人了?” “那还是,有的吧!”李清照眨眨眼,目露狡黠。 明朝。 朱樉咂摸了一下这几句诗,突然开口道:“不对啊,珠落玉盘就算了,这嘈嘈、切切的声音,并不怎么好听啊!” 文采风流的朱柏忍不住了:“二哥你不能这么说,这是诗家语,重意而不重实。” 朱樉刚要还嘴,水镜里的楚棠继续了,他只好生生忍住。 【其实抽离开来看,珠落玉盘并不一定产生乐音,嘈嘈、切切,听起来也不一定那么美好。】 就是啊!后世都同意我的看法,朱樉得意地看了弟弟一眼。 【但是“急雨”和“私语”并举,其实构成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情感画面。设想一下,如注的急雨打在檐瓦上,悲抑沉重,而屋内似有人在窃窃私语,又轻细又急促,她在倾诉什么?她的心情如何? 这样写不仅带来了对音乐的联想,还唤起了对情境的联想。 白居易作诗虽然务求使老妪能解,但却并不是不加修饰,相反,他很有匠心,看似平常的每一句都经过了琢磨。】 不错,不错。朱柏频频点头,虽然理解得和自己并不全然相同,但已经说中机要,他看了朱樉一眼,神情愉悦: “二哥可是听懂了?” “哼!” 朱樉瞪了他一眼,酸文人,故弄玄虚! 朱元璋看不下去了:“老二,你还是书读少了,这几日你就好好闭门读书,别张口闭口给咱老朱家丢人。” 不是,怎么就又要读书了?朱樉敢怒不敢言,自从水镜出现,他们上农庄忆苦思甜不说,还要次次都交作业,交作业不说,反正大家都要交,现在他还要回去闭门读书?! 我,大明朱樉,平等地厌恶每一个文人。 唐朝。 白居易的嘴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翘了起来:“楚姑娘的诗解得当真是不错呀!” 通俗浅易,并不意味着粗陋直露,唯有千锤百炼而不见斧凿之笔,才是天然佳作,不窥门径者岂可懂得?不过嘛…… “诗可共赏,我之诗,老妪能解,便得老妪意趣;文人能解,便得文人意趣。二者并行不悖,何必拘于一种,又分高下呢?” 老妪解其意,文人解其法,诗之于不同人,所获自然不同。 白行简颇为认同:“兄长所言是极,寻常人即使难懂其中三昧,但可于言语叙事之间知晓其意,便已足够。” 【这几句里,诗人引珠落玉盘、急雨、私语作拟,显然是用到比喻的手法,更进一步说,珠玉相撞、急雨敲瓦、私语窃窃,都属于声音,所以在这几句里,白居易采取的手法是以声摹声,这一点大家要记住哦! 接着往后看。“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间关是形容鸟鸣声婉转,着一滑字赋予形象,可见流利;幽咽,形容乐声梗塞不畅,难,指乐声在冰下滞涩难通,俱是形象可感的,这叫以形写声。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大家发现没有。】 啊?什么问题? 正听到兴头上的人一愣。倒是曾经被当作对照组的李益反应过来了: “这以声摹声、以形写声,均属以美之事物引发诗意联想,与诸诗家所写似乎并无不同。” 他还能举出例子:“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不正是如此么? 不对,不对,白居易还写到了别的。 【是的,珠玉之声、间关流莺、冰下泉流,这种生发联想的描写方式在唐诗中是很常见的,可以说是有唐一代诗人总结的音乐描写经验,大家都这么写,白居易凭什么得到这么高的赞誉,因为他更出名?那也是他写得好才出名啊! 没错,他有自己的“制胜法宝。”大家往后看。 “冰泉冷涩弦凝绝”,冰泉之下温度过低,仿佛将琴弦冻住了似的,弦音受阻,乐曲不再像之前那样流畅,反倒渐渐停了下来。 发现没有,乐声停了,不是戛然而止那种停,而是弦阻、音塞、不通,最后慢慢、慢慢停下了,他写出了乐声流转的过程,捕捉到不同乐段音乐的变化,再予以艺术呈现,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而且,‘弦凝绝’、‘声暂歇’,这一段的旋律是停止的,音调低沉了下去,为什么会低沉?是的,弹奏者的情绪落下去了;为什么白居易可以知道她的情绪落下去了?因为他在凝神细听。 音乐的状态、弹奏者的状态、听者的状态,他全都写到了。 也正是因为凝神细听,白居易才能体味到余韵中的幽愁暗恨,弹奏者沉潜自己的情绪,听众体味到了这种情绪,他们一同沉浸在其中,所以——此时无声胜有声。】 水镜下倏忽沉默了,似乎也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 李益语带感慨:“是啊,白居易写琵琶声,便好似当真将听曲的过程呈现在眼前似的,处处不离乐之本身,又偏偏造语平淡,朗朗上口,此后天下人诵他此诗,便似听了一支琵琶曲,琵琶声在他的诗里,活矣!” 文人相轻,不过是未曾见得真正叹服之作,今日,他服了白居易! 终南山。 李白连声赞叹:“妙!妙啊!虽是摹声之句,然则意象交叠如乐声流淌而出,又能写出琵琶声的起伏变幻,前人何曾有过此笔!此诗一补前代蔽缺,白居易高才也!我当与他痛饮三百杯!” 他的情感向来热烈而外放,听到兴起处,竟当真提着酒壶想要邀几十年后的白居易共饮似的。 一旁的杜甫看到这样的好诗也是激动不已,用诗来表现其他的艺术形式,他亦曾尝试过。他写刘少府的画作,是“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可诗画本有相通之处,若想用诗来表现音乐,其难度怕是要翻倍,白居易这段描写,堪称诗艺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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