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这“序”之顶端的,自然是天子。 那位于这“序”之末端的呢? 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王公士大夫,层层向下驱使,即使是最末一层,也有妻、子可供驱使,而子也不是毫无希望的,子会长大,会参与竞阶,会得到更卑弱的妻子供他驱使。 而曹班要做的,或者说她正在做的,是以女子之身,以女子之名,去攀那个顶端,去将这个“序”和“纲”推翻,甚至是颠覆。 蔡琰接过红批文书,向曹班恭敬一揖。 “齐公。” 七月,天子病中传诏,封曹班为齐公,加九锡,重建齐国,定国都于奉高。 齐国拥有包含青州六郡国、泰山郡、琅琊郡在内的八郡之地,青州诸侯国在经历黄巾之乱,已经大将军的征讨后,被裁撤一空,泰山郡作为龙兴之地,从兖州划入封国自然不在话下,琅琊国在徐州刺史游树的管理之下,也无人敢起事。 行政方面,曹班并没有在国都另设公府,而是将青州刺史府与公府并作一处,一套班子,两套牌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曹班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明眼人中,当然也包括曹操。 曹班的身份公开后,最尴尬的,就要数曹操了。 因为率领黑山军成功奇袭上党郡,曹操在一个月前刚刚成为袁绍麾下“红人”。 那份从长安流传出的衣带血诏,成功让袁绍拉拢到冀州、并州处在观望状态的世家豪强。 消息既然能传出来,就说明长安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天子有后,那么曹班一个女子,能擅权到几时呢? 刘虞这个被袁氏奉立的伪天子,正统性只比袁术高在一个“刘”姓上,但刘辩的后代就不一样了,刘辩那可是正儿八经告了宗庙,上了皇家族谱的天子。 天子有诏,他们应诏讨伐曹班,那便是清君侧!是义举! 袁绍担心曹班从兖州发难,又顾忌大将军段宁在并州的威望,曹操主动请缨,正中袁绍下怀。 很难说曹操攻打上党,是看中了河谷的肥沃土地,还是上党扼守洛阳以北的战略地位,但二十万黑山军,加上并州本地豪族的支持,守军彭放带领五万军民力战不敌,而后又亲率骑兵二千,意图绕道截击不成,二千骑兵战至最后一人,主将才终于在援军赶时,从战马摔下,带着满身箭矢滚入河水。 曹操在敌人援兵赶到后,立刻后撤,回防高都县,这场胜利来之不易,他不敢恋战,听闻那名落河的守将是曹班手下特勤组出身,曹操在高都休整,还觉得有些恍惚。 胜利的消息传回冀州,袁绍大喜,不少世家闻风而动,曹操在邯郸的府邸几乎被访客踏破了门槛。 可当曹操押着俘虏回到冀州,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好像一夜之间,他从胜军之将,变成了的街坊邻里的话柄,人们看到他的表情里,有惊讶,有鄙夷,有好奇,却没有任何的敬畏。 直到他从管家手里接过报纸,他才知道,在他外出征讨的这段时间,他到底错过了多少。 “父亲!父亲!”曹操在看完报纸后,额头的青筋就如同要炸开一般鼓起,随后整个人向一旁栽倒下去,曹丕惊呼之下,勉强拉住曹操,亲自将人背进卧房,随后换来府中医师。 昏迷两日后,他被医师用银针唤醒,他告诉病榻旁的曹丕,命他从谯县老家,请来一人。 “子桓,这位是侍奉祖父的老管家庞和,你还不曾见过。” 年过七旬的和伯颤巍巍地要跪下,曹丕主动上前将老人扶到一旁坐下。 “郎君是要问,二郎君的身世吗?”和伯似乎也知道,曹操千里迢迢请他来,所为何事。 曹操冷笑:“和伯这是老糊涂了,皇女真如何能屈尊为曹府二郎君了?” 和伯哑然,片刻后愣神道:“原来,她名唤真吗……” 曹丕在一旁默默听着,有关他身份叵测的“二叔”的传言,这几天他已经听说了不下十个版本,司州的报纸他一字不漏地看了,若何太后说的是真的,曾祖曹腾偷走皇嗣私藏家中,意图谋害不成令皇女侥幸逃脱,那曹家可真是…… 曹操紧锁眉头不发一言,曹丕不敢多问,和伯也终于在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下走出回忆,哑声道:“当年,是费亭侯和公子将她从皇宫里抱出来的。” 和伯口中所言公子,便是曹操的父亲曹嵩。 “先帝无所出,邓太后不得圣宠,担心护不住皇嗣,只能出此下策。” “是祖父的主意?那为何要瞒下她的女郎身份?” 和伯看向曹操,浑浊的双眼看起来有些哀伤,又有些可怖。 “既然是大郎君问,那我便实说了。” “费亭侯原本,是希望能将大郎君换出去,让大郎君从此过上,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啊——” 堂内一时无声,曹丕长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曹操则不住摇头,只觉得这一切既荒唐,又可笑。 和伯到来之前,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根本没想过,儿时那位受人尊敬,深得汉室信赖的祖父,居然是打着这种主意,将祸患引来曹家。 和伯拄起案旁的拐杖,缓缓起身,走到堂中,不顾曹丕的阻拦,坚持跪下。 “还有一事,一定要大郎君知晓,大郎君听完,若是要处死老拙,老拙也绝无二话!”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瞳孔控制不住地震颤。 “十七年前,谋害皇女真的毒药,是我下的!”
第211章 “若有罪, 那都是老拙一人的罪!大郎君是不知晓的啊!” 老人伏在地上,颤抖的声音在堂内回荡。 “和伯,你想说什么?” 曹丕想去扶起老人, 被曹操用眼神阻拦了。 老人颤巍巍抬头:“邓太后既然出面,二郎——皇女真便是先帝唯一血脉!大郎君为何还要留在世家的地界呢?” 曹丕哑然, 这个老管家的意思, 是让曹操摒弃前嫌,去投靠皇女真! 这怎么可能呢? 皇女真间接害死了祖父,又杀了他的长兄以及曹家诸位叔伯,从前她与父亲之间或许还有“兄弟情谊”可言, 事到如今, 也已消磨殆尽了。 他担心父亲怒气之下,又犯起头风病,转头见父亲双手撑在案上,支着脑袋,深吸了几口气,片刻后,道:“和伯一路来辛苦了,我让人备饭食送去你房中,你先去休息吧。” 和伯走后,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曹丕见曹操额间有汗,悄声出去, 唤人取冰鉴来。 曹操望着次子的背影,有些出神。 得知曹班原是桓帝之女, 他第一时间,竟是感到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 她处处压自己一头,从他有意识起,一直到如今。 即使没有曹家庇护,自己似乎也永远赶不上她。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愚钝,也不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因为她身上的天家血脉啊—— 她哪里需要曹家呢?她的太后生母,早就为她铺垫好一切了吧,为她安排了名儒马融为师长,给她官位,又给她兵马和粮草,令她可以永远保持世家子一般的风骨和气度,哪里需要像自己一样什么都要去争,去抢呢? 世家,哈,他为什么要在世家的地界…… 可笑,真是可笑。 这世间最鼎盛的世家,不就是皇家吗? 他一个宦官之后,如何能比得上呢? “哈——” 曹操长舒一口气。 “哈哈哈——” 室内回荡着他的笑声。 一旁待客的屋子里,和伯双手紧紧抓着面前的木案,冷汗不停滴下。 案上是一碗热羹汤,散发着令人食欲打开的肉香。 端来羹汤的仆从默默立在案旁,按照主人的吩咐,静待客人将汤饮下。 “二郎君,老拙这就将命还给你罢。”他双手端起玉碗,闭上双眼。 眼睛终于控制不住留下泪来,老人仰头,将滚烫的羹汤一饮而尽。 ----- 幽州,渔阳郡郡守府。 刚刚镇压了公孙瓒余党叛乱的段宁,身上还带着抹不开的血气,信使在院外不敢进来,拼命给随侍的警卫官使眼色,警卫官绕过地上的尸体,取过信封,呈给段宁。 段宁甩掉刀上的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望向院中。 啧,府内水井已经堵住了。 她带着警卫官找到东厨,从水缸里打了水,净手后,这才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书信。 这是来自凉州的家书,父亲段畦在信中只留了一句话。 常回家看看。 祖父段颎战死,段畦便成了段家唯一知晓段宁身世的人,邓太后没有公开段宁的皇女身份,段畦了然,寄信来让女儿安心。 我们家阿宁,是天生的凉州人。 段宁读信,仿佛能看见家人执笔写信时的样貌。 她心领神会,将书信裁剪下来,只留文字的部分,命人弄来一支穿孔的小竹管,将书信卷起放入管中,取下项圈上的狼牙,将竹管和玉佩串在一起。 狼牙是她婴儿时,被祖父和父亲带去凉州后,兄长段铭为她猎得的,由母亲取下钻孔,穿成项链赠与她。 羌人以狼牙象征勇气,将其赠予族中幼童,以此寓意守护庇佑。 她把狼牙连同存放书信的木匣子一起寄回长安,交给妹妹。 如今玉佩连通的间隔越来越长,时间却越来越短,好在现在姐妹手里都有足够的人手,骨架已经搭上,她们只需定出大致方向,余下的,自有善断的谋士和善战的武将来填充血肉。 “既然曹操是利用黑山军,那我们也用黑山军,我让张燕安排人去,不用劳烦情报部的孩子们。” 袁绍利用衣带伪诏,成功拉到世家赞助,帮助曹操的黑山军在上党钻了曹班空子,军部商议后,决定让情报部派人,送密信给刘虞,反将袁绍一军。 又奉立刘虞登基,又接刘辩的诏书,你袁绍拉的,到底是长安天子旗,还是冀州天子旗? 刘虞的皇宫由袁绍把持,袁绍必然不会让刘虞知道此事,那么她们就偏要让刘虞知晓。 挑拨离间这种事,对于本就互不信任的两方来说,可是星火即燎原的呀。 黑山军发家冀州,张燕为人灵活,曹班采纳了姐姐的建议,玉佩那头的声音已经有些断断续续了,曹班准备结束通话,外间等候她批文的武将似乎又吵了起来,攻打邺城的战术还在商讨中。 “真真……” 姐姐的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曹班站起来,冲到外间。 她还没说话,外间大小官员见到她的瞬间就已经齐刷刷噤声。 秘书官朝她行礼,随后将人都赶了出去,曹班能听见小女郎在外面训话。 “纪律,注意纪律,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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