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临说,微微笑着:“亓越阳,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东西呢。” “你只是一个外乡人,”他说,“如果你已经见过投龙简,我想,你会很庆幸,你们没有被牵扯其中。” 亓越阳说:“陶大哥是个痛快人,那我也跟你痛快说话。” “你知道杀害严老二的凶手,”亓越阳说,“为什么呢?你和大娘都不愿意说,但是我需要知道。” 陶临微笑:“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但是我没有证据。” 陶临不置可否,他低头,打算继续看书,这时亓越阳说:“陶大哥,你不想知道,苏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那卷书落在地上。 “我猜你后来去挖过苏小姐的坟,可是里头什么都没有,对不对?” 不等男人开口,亓越阳自顾自说下去:“因为苏小姐,被做成药了。” 陶临呼吸一窒。 “你们这一辈里,她是唯一生下了两个儿子的。” “所以老李觉得,她可以入药。” 他轻声说:“这件事,你的妻子也有告诉过你吧。” 陶临闭上眼。 他想起,那天雨水里,大儿媳温柔的声音。 “她在这里呀,”她牵着他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说,“你的苏小姐,在这里。” 陶临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苏小姐的死因。” 陶临并没有露出很明显的表情,他只是阴沉的、沉默的,目光落在窗棂间的阴影里。 好像依然能透过这小小的缝隙,看到烟一样、雾一样的女人,弯眸浅笑。 亓越阳说:“大家都知道,苏小姐出事的那天,老张家丢了很多钱。” 陶临沉默不语。 “我听说你后来往徐大娘那边跑了几次,还和老张说过话。” “陶富忽然还清了赌债,还给姐姐买了很多雪花膏。”亓越阳平静地说,“看来,你也猜到了,是陶富去偷老张的钱。” “苏小姐被他吓到,或者被他推倒。” 他是少数几个见过苏小姐最后模样的人,陶临死死盯着他,呼吸开始急促。 亓越阳知道他想听到什么。 “她走得很安详。” 他说:“虽然在流血,但是并没有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她是安然地闭上眼的。”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陶临微笑:“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吗?” 亓越阳轻声说:“你们村子里的人都有秘密,投龙简是否就是某种处决秘密的方式?” 陶临没有回答,亓越阳又说:“我想,陶富被选中,成为第一个死的人,这里头或许就有你……或者老张的手笔。” “可是,”他的声音轻轻的,“陶富并不是害死苏小姐的凶手。” 这话如晴天霹雳,陶临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亓越阳平静地说:“我是最后见过苏小姐的人。” 如果你连我都不相信,那你永远无法知道苏小姐的死因。 数十日的相处,陶临不是没有感知的人,他晓得亓越阳的人品。 亓越阳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说谎。 陶临双目通红,声音沙哑,“她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亓越阳反问:“严老二是被谁害死的?” 良久的沉默。 最后,是陶临先开口:“我弟弟。” “是陶梓。” 他闭上眼,像是不敢面对,声音苦涩:“是陶梓,杀死了严老二。” “我没有!” 屋外传来少年激动的否认声:“不是我!大哥!你别害我!” 范姜沛按住他:“老实点。” 陶临说:“严老二脚上的铁钉,是我家的。” 他豁出去了,说得越来越快:“你可以回去翻,我妈枕头底下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好几对铁钉。” “是我们从镇子上带过来的,”陶临说,“和……村子里头的,都不一样。” 陶梓不敢扬声,低低辩解:“怎么可能?大哥,你不要诬陷我!你凭什么说是我杀死了严二哥?” “我和严二哥的关系,你们都知道……” 陶临冷冷地打断他:“正是你和严老二那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才让我们家走到了这一步。” 半晌,陶梓破音地喊:“你知道?” “你也知道?” 范姜沛说:“嗯……” “你们都知道?” 崩溃的陶梓跪倒在原地,“不是,大哥,是他、他逼我的,我……” 范姜沛低声问亓越阳:“知道什么啊?” 陶梓是同性恋。 他哥哥是村里有名的读书人。 他母亲是最受崇敬的长辈,最有威严的大娘。 可是他是一个同性恋,在这个地方,最见不得光、最为人不齿的同性恋。 陶临说:“那天你半夜都没有回来,妈让我出去找你。” “我,我看见你,和严老二,”他顿了一下,“在陶山家后屋的榕树底下,做……那种事。” 陶梓面色惨白,“哥,是他逼我的。”费力地扬起一点笑。 “不要告诉妈好不好?” “哥,我求你了,我……” “你觉得妈什么都不知道吗?” 陶临说:“妈说给你找媳妇,你一直躲着。妈说给严老二找了女人,你暴跳如雷。” “小梓,人在做,天在看,”他对弟弟说,“躲不掉的,我们都躲不掉的……” 范姜沛咂舌:“就因为人家要娶媳妇,你就把人家虐杀了?” 陶梓狠狠地说:“我没有!不是我!” 铁钉。 两寸长,细细的,底部有纹。 王桂华跪在神像前,闭上眼,又想起那几对铁钉。 她记得上面的每一道痕迹,她无数次把它们从盒子里拿出来,静坐在屋里,听着佛音,慢慢擦拭。 这个时候,她腿上、脚上,经年的疤痕,也会呼应似的,泛起模糊的痛与痒。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陶梓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家境殷实,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管教严厉的母亲。 和那个总是醉醺醺的、不记得面容、只记得粗糙的手和通红的脸的父亲。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要那样打母亲。 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那么恐怖,但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他的母亲一辈子把自己束缚在礼节和忠贞里,即使被抽了大烟的父亲,在脚上钉入几对铁钉取乐,也从来没有什么反抗。 甚至,还教训年幼的陶梓,告诉他,不要违抗父亲。 父亲是他们的天。年轻的王桂华面容姣好,虽然偶尔会露出愁容。 有时候母亲也会破口大骂,骂他们老陶家对不起自己。 那天父亲把她按在地上,在酒液的起哄下,兴奋地往她脚上钉进了七对铁钉。 她头发散乱,惊声尖叫,痛得要晕厥过去,半眯着眼,歪着头,看着躲在床底下的陶梓。 陶梓记得,乌木地板上晕出的血,是深色的,一股股冒出来,又慢慢凝结。 后来,她痊愈了。 那间屋子被弃用,因为到处都是血。所以她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把自己的血擦干净。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擦着自己的血,她会是什么感觉。 但是,从后来的事情来看,他认为她并没有反思。
第222章 你从山里走来23 “陶梓,你为什么那么不孝顺?” 王桂华不理解。 父亲终于还是把自己抽死了,屋子里不会再有大烟混着香水的甜腻腻的香气。 所以陶梓很高兴,在灵堂前,他一点都哭不出来。 王桂华又惊又怕,在众人面前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又叫他为父亲守灵。 哥哥已经娶了媳妇,成了沉默的大人,他觉得很孤独。 半夜,他掀开棺材盖,看见父亲消瘦的、皮包骨的脸。 风吹过,瓶子滚到了地上,陶梓把玉瓶子捡起来,不明白谁在里头插了淡紫色的薰衣草。 他又爬到棺材旁边,这一次,看见父亲的嘴角,勾起阴森森的笑。 好像下一秒,棺材里头的尸骨就会再度睁开眼,对他们挥起竹鞭。 他很害怕,着急忙慌地把棺材盖上了,缩在灵堂的角落。 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胡思乱想间,从胸口掏出一个玉牌子。 温润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 为了躲避恐惧的情绪,他开始回想玉牌子的来历。 那是几年前,王桂华带他们兄弟去庙里,求来的一对。 说是可以保他们平安顺遂。 王桂华从那时候起,就显露出了对这些东西的痴迷。 有小孩骂他的爹,说老陶是个走狗、废物,说他们家都是走狗豺狼。 陶梓脾气也爆,当下就跟那人扭打在一起,可是打不过,反而被一群野孩子围着,拳打脚踢,肆意嘲笑。 是严二哥救了他。 他记得那双少年的手,白白净净的,像他大哥。 但是稳稳的,把他从那群小孩里拉了出来,又护在身后。 严二哥也不是练家子,但是搂着他,很灵敏地,带他逃了出来。 他哭着说:“手疼,好疼!” 严二哥很心疼,被他闹得没办法了,挽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胳膊,让他也往上咬了一口。 他没用劲,就是傻乎乎的叼着,泪眼模糊地看着严二哥。 严二哥的玉牌子就因为这件事碎了。 因为有缘,王桂华就把陶梓和陶临那对玉牌子拆了,把陶临的给了严二哥。 后来战火波及,民心惶惶,他们家道中落,没办法,王桂华只能带着两个小孩回了村。 他很怕:“打过来怎么办?” 大哥安慰他,王桂华也安慰他,严二哥也说:“不会的,那是陶家村。战争不会过来的,因为我们受到庇佑。” 严二哥一家人没有回村,而是选择往前,走向战火里。 陶梓撇嘴:“那你记得回来哦。” 严二哥说好,等回去就把玉牌子还给陶梓大哥。 …… 亓越阳解开严老二的衣服。 他的上身全是痊愈的疤痕,有刀伤,枪伤,像一条条蠕动的虫。 陶梓目光冰冷。 因为觉得恶心,所以他别过头。 “死的真惨。” 范姜沛小声说:“钉子钉入的时候,他肯定还活着,这里都是挣扎的痕迹。” 亓越阳看向陶梓,“你母亲对你管教很严。” 陶梓没吭声。 陶梓虽然年纪小,但比大哥更重感情,除却那些礼数,骨子里头更像个人。 “我总觉得,”亓越阳说,“比起报复杀人,你更会选择体面地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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