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上屈身下拜,双膝触地,砖石触首,脑中走马灯似的转过故年的往事:幼年之时,第一次离开父母长姐,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程,那时母亲还忌惮序戎之时,让守护她的军队往三国地界绕过,进入定周之境。 …… “穆穆故祖,令闻不已,假命天哉,有周孙子,周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亓服。” 于定周生活八年,她第一次见到亓徽之外的世界,才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是亓徽,才知道原来定周的百姓是如此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八年来,她一次又一次怀揣着不同的心情面见永载帝,殚精竭虑地做着所有力所能及的谋划。 ……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亓之桢;济济多士,故祖以宁。” 永载三十年,周畹起兵,她趁乱离开定周,经由东沛回到了故土,真实地见到了乱世之下艰难求生的百姓,知晓了江遗雪沉痛的过往,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她终于开始着手实现心中的谋划,去往溪狄、月支以求合盟,决定以身入局,搅动风云。 ……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周之未丧,克配上帝。宜鉴于周,骏命不易。” 永载三十一年始,各国战事接连不断,东沛、序戎遭灭,通盘城之战告捷,令兹谈判,杀湛卢忝,长陵道之战,拿下镶云城,战于泓山城,与周垣几番对峙交战,九疑城攻城战告捷,可吾元江决堤,数十万百姓一朝皆亡…… ……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有虞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故祖,万邦作孚。” 大曲山夜雨,她一朝流落,为顾时序所救,江遗雪逃出汀悉,掌控局面,委任晋呈颐,一力支撑救回了她,可顾时序就此身死,再无回寰…… 以周垣之死为末,此战至终章,可战场之上死去的一个个人,她记得住的,记不住的,全都归于了抚恤名单上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名字——甚至没有名字的,也就这么归于了尘土,再也无法回到故乡。 …… “中亓既立,本支百世,凡亓之士,不显亦世。” 多少王朝一代代兴,一代代亡,在历史的洪流中激流勇进,都以为自己是永立其中的磐石,可最终都只是归于黄土一抔,湮灭无痕迹。 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不论生前身后,都是任人毁誉,无需执着,至少此时此刻,乱世终毕,复礼终明,天下归仁,盛世将现。 …… 石阶行毕,众人走上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各方燃香祭拜,殷术伸手接过礼官递来的鸾刀,杀牲以荐,尔后向各碑献酒荐熟。 酬毕,钟鼓作,祭礼成。 —— 祭祖之事毕,众人去往了皇寺暂歇。 一日未饮,寺中为其备了素食,大家于堂中坐定,殷术在前与各人问候寒暄,气氛温馨和谐。 来到此处,众人也未再拘礼,殷来坐到了殷上身侧,探究的神色落在江遗雪身上,含笑道:“这是你的正君?” 殷上没有否认,直接道:“是,”她为江遗雪介绍,道:“这是舅父,前几年一直在外游历,你没见过。” 江遗雪忙道:“舅父安好。” 殷来和蔼地笑了笑,道:“好好,你们大婚之时我于寒州游历,没来得及回来,便也没见过,可倒是没想到你模样如此之好。” 江遗雪甚少如此直面长辈善意的夸奖,一时间还有些羞赧,低头道:“舅父过誉了。” 殷来抚须畅笑,颇有些欣慰地看着二人,道:“上次见你,你还是小孩,一眨眼竟都成亲了,果真是时不待人。” 殷上道:“韶光易逝。” 殷来叹道:“是啊,韶光易逝,前几日刚入平京面见阿姐,阿姐还领我去看了含章阁后我们幼年一齐种的梧桐树,那时候种得歪歪扭扭,都是玩闹,原也没想到它能长大,可如今去看,竟也亭亭如盖了。” 殷上见他眼中似有薄泪,心中也多了一丝怅惘,道:“您多年离家,母亲提起您总是思念,还盼您自今年起多于平京长住才好。” 殷来抬手揩了揩眼泪,声音微哑,拍了拍殷上的手,道:“好,好。” …… 重巽山路远,若要一日来回多费功夫,众人便都于皇寺内暂歇一晚,待第二日再启程回城内。 直到进入寺中备好的禅房,殷、江二人才缓了口气,江遗雪从怀中拿出刚刚微生胥塞给他的药,指了指桌边的座椅,道:“坐着,我给你涂药。” 往年祭祖没有如此繁复,也不用行大礼,但今年毕竟不同,都需三拜九叩上千阶,双膝自然不会安然无虞。 礼仪不能含糊,但微生胥还是备了一些药,待礼毕后送给众人。 殷上顺着他的意坐下,掀开衣裤将双膝坦露出来,果然已经红肿破皮,江遗雪看着心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一点点地给她上药。 药膏冰凉地敷在伤处,疼痛也削减了许多,殷上道:“随便搽一下吧,不是很疼,倒是你身子这么弱,本是叫你不用来的。” 江遗雪道:“若是规矩不允,我自然不来,可你当时又说可以,我肯定是要陪着你的。” 殷上道:“你倒是罢了,今日见顾悬也陪阿姐上来,怕是婚期将近。” 江遗雪涂好最后一点,又小心地用药布裹好,道:“顾大人不是与帝姬殿下先前就有婚约吗?” 殷上拢好裤子,道:“你也该叫阿姐了。” 闻言,江遗雪轻轻地嗔了她一眼,脸上似有红晕,殷上轻笑了一声,伸手拉他,又道:“你坐着,我给你涂。” 江遗雪向来不习惯她为自己做什么,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可殷上却不容拒绝地接过药瓶,道:“坐着。” 江遗雪只好坐下,伸手掀开衣袍,只见那双膝之处的布料竟已被微微浸透,显出几分血色来。 殷上蹙了蹙眉,伸手将他的裤管撩开,那伤处较之殷上更为严重,已然渗血,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殷上有些不高兴,道:“不知道喊痛的么?” 江遗雪知道她是关心自己,抿着唇笑了笑,道:“哪有这么娇气,大家都没说什么,怎么偏我喊痛。” 殷上一点点给他搽药,看了一眼他的笑颜,道:“我看你伤成这样还挺高兴的么。” 江遗雪道:“我高兴呀,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可以唤阿姐,唤舅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的眼神落在殷上的手上,那双向来只持刀执笔的手此刻正生疏地拿着药棒为他上药,起落之间是带着关切的温柔。 殷上无奈地笑了笑,揶揄道:“那你现在唤声妻君来听听。” “我不叫,”他顾盼神飞地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爱娇,笑着说:“你还没娶我呢。” 作者有话说: 好温馨啊,我不行了(抹眼泪)
第88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3) ◎殷广往事风霜刀剑◎ 听见这话, 殷上仍旧嘴角含笑,没说什么,仔细将他的伤处包好, 站起身来,自然地俯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江遗雪仰起头和她碰了一下,本欲再讨一吻,却骤然听见屋外的敲门声, 一下子面色绯红, 忙和她分开了些许。 自二人真正的剖白心迹以来, 江遗雪几乎未在人前与殷上多做亲密之态,言行举止不再像以往那般大胆, 反而多了几分情怯和羞涩。 见他这副样子,殷上倒心中升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 伸手握住他的脸还欲倾身向前, 却被江遗雪惊慌失措地抵住肩膀, 小声提醒道:“有人敲门。” 她抓住他一只手攥在手心里,忍住心里那点笑意,道:“不管。” “诶呀……”江遗雪无奈的躲了躲,从她的臂弯里钻了出去, 又回身去推她, 道:“快去开门。” 殷上闷笑了一声,顺着他的动作朝门口走去, 江遗雪便转过身去,伸手整理自己微乱的衣服, 脸上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屋外是殷广和顾悬二人。 见殷上开了门, 顾悬行了个礼, 俯身对殷广轻声道:“那你慢慢说, 我等会儿来接你。” 殷广态度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温柔的眼神始终落在殷上身上。 闻言,殷上伸手接过顾悬的位置,推着殷广的四轮车走进了屋内。 听到动静,江遗雪也端正衣冠走了出来,见是殷广,忙俯身行礼道:“帝姬殿下。” 殷广温和地笑了笑,道:“无须多礼,你也该叫阿姐了。” 听着这和殷上言辞一致的话,江遗雪羞涩地笑了笑,顿了几息才唤道:“阿姐。” “好,”殷广笑着应声,伸手拉住殷上的手拍了拍,重复道:“好。” 殷上神色温软,只把手放在她怀中,并没有多说什么。 江遗雪见状,便道:“想是阿姐和殷上还有话说,不如我先出去。” 殷广摇头,温声道:“不必,都坐下吧。” 闻言,二人一起便坐在了她的身侧,殷上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放置身前,道:“阿姐是想说和顾大人的事吗?” 殷广点了点头,先是道:“你总能猜到阿姐心中所想,”尔后顿了半息,才道:“前些年你对他颇为抗拒,我也不愿提及此事,现而今大局初定,我想着也该提上日程了。” 殷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道:“这是顾大人的意思吗?” 殷广摇了摇头,道:“他虽有这个意思,但最终还是我自己决定的……这么多年了,我又是这样一副身子,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 殷上这回沉默了几息,才道:“……阿姐,我不愿你将就,没有他,你能过得更好。” 殷广笑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曾经那些夙愿,不是已经有你替阿姐完成了吗?” 殷上眼里闪过一丝沉痛,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殷广笑容平静,带着一丝释然,道:“或许当年也曾经痛苦憎恨过,但是现在回头看,才发现那些难熬的日子也是走到今天的必经之路——如果是我成了世子,亓徽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见殷上依旧沉默不语,殷广轻叹了一口气,道:“参加完阿姐的婚仪再去吾元江吧。” 殷上放在膝上的双手默然握拳,看着殷广的神色竟有些可怜,低声唤道:“阿姐……” 殷广眉头轻蹙,蕴着一丝心疼和怅惘,还是道:“阿姐希望你来。” “好。”她应了,颓然地低下头去,像一个刚被长辈训斥完后垂头丧气的小孩。 —— 送走殷广后,江遗雪才坐回她身边,看着她不太高兴的样子,问道:“怎么了,阿姐成亲不是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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