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红色的鎏金殿门,雕刻着无数铭文的巨大楹柱,光可鉴人的玉璧金砖……脚边刻着繁复纹路的玉砌螭陛,曾经流满了他母亲的鲜血。 他不敢再看,兀自垂眸,一步步地踏上玉阶,在宫人的高唱中进入那第一次对他洞开的殿门。 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氤氲。 他名义上的父亲江明悟并王后宁宗敏正端坐在上首王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随他一同进来的江遗玉入座左排下首,身边坐着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右边则是江明悟的心腹大臣,也是整整齐齐的坐了一排。 只他站在中间,被他们用各异的目光打量,好似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江明悟年过四十,却依旧面容清隽,身姿颀长,对着这位八年未见的儿子并未表露出一丝父子之情,只淡声道:“抬起头来。” 江遗雪默然抬头,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江明悟看清了他的脸,眼神瞬间变得微妙,笑道:“倒是比画像上还要出色几分。” 宁宗敏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对着他温声道:“好孩子,一路上累坏了吧,此宴为你接风洗尘,快入座。” 她轻轻挥手,示意江遗琼身侧的一个位置。 闻言,江遗雪便抬臂行礼,轻声道:“是。”起身、行走、落座,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错。 左列都是王室宗亲。 除了江遗雪之外,东沛王二子二女,幼子名为江遗琥,此时正坐在她母亲身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而他右侧坐的分别是原本行三的王姬江遗珩及长王姬江遗琼。 他这些名义上的兄弟姊妹,此刻也都神色各异地盯着他,丝毫不加掩饰。 他岿然不动,只平静地跽坐着,眼眸凝在眼前桌案上虚无的一点,心想:殷上现在在做什么? 二人分开已经三天了。 自入定周的第一天开始,整整八年。 八年来,他们虽不是每天都能说上话,可却也每日相见,第一次有这么久没见到她的时候。 他好想她…… 思念刚起了一个苗头,他就不可抑制的跌入进去,开始想她的脸、她的声音、她温暖的怀抱、她嘴唇的温度…… 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想她每一次对他展露的笑容。 想她最后说得那句:我保证。 他反复咀嚼,整个人都要沉下去。 他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 …… 耳边是嘈杂的丝竹管弦,推杯换盏之声,他就在这人声鼎沸之下,兀自想念他唯一的心上人。 …… 宴散后,宁宗敏为他重新安排了宫室、侍从,就在王宫的西北角,唤作明雪阁。 他对这一切的态度都极为漠然,因为他知道江明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把他带回东沛,只不过是因为他对他产生了价值。 这些锦衣华服、珍馐美馔……都是他为自己标明的价格。 不过他并无所谓,进入殿内,他便唤来一个大监,问:“我母亲被葬到哪了?” 闻言,那大监有些慌乱,道:“殿、殿下,这种事下侍怎么会知道?” 当年江明悟为了将他送走,毫不留情地杀了他母亲,说只要他听话,去往定周,就让他母亲入土为安,否则便鞭尸曝晒,让她死无全尸。 然并未等他亲眼看着母亲下葬,他便已经身在定周了。 江遗雪单手支额,目光沉沉,桌上的烛火映照着他精致的轮廓,明明色如春晓,却让人感觉到一丝胆颤的寒意。 他并未生气,只浅浅笑了笑,轻声说:“既然你不知道,便没什么用了,自己选个死法吧。” 那大监瞪大双眼,惊恐地倒伏下去,连声道:“殿下、殿下、殿下饶命啊!”他咽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道:“下侍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你不要以为我忘了你,”江遗雪敛了笑容,神色也变得冷漠起来,看向他,沉声道:“我母亲死的时候,你就在殿门口,只不过那时候你约莫是个侍门,如今呢?” “你可要知道,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童,江明悟也不会在乎一个侍从的性命。” 那大监的脸色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变得惨败,惊怖道:“我、我……我听闻、听闻是留在了曾经那个宫室中……并未、下葬,已经、已经被封了好多年了。” 闻言,心中那一丝微弱的猜想也得到验证,江遗雪心中那堵塞多年的大石也终于滚落。 戾气裹挟着杀意涌上来,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他就不该对江明悟抱有任何期望。
第16章 谁怜憔悴更凋零(3) ◎埋葬亡母情寄信笺◎ 江遗雪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里。 可暗夜沉沉,他又重新站在了这个熟悉的宫室门口, 年久失修的门窗四处破损,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上面被钉上了数根粗扁的木条,宫门的牌匾掉下一半,在冬日风声的呼号下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在寂夜显得格外阴暗恐怖。 整个宫室正如那侍从所说,已经被封死了。 他默然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牌匾,上书“浮玉斋”三字。 曾几何时,这三个字就是他的原罪。 他幼年听过最多的称呼就是那些宫人嘴里说得:浮玉斋的那个孩子。 说得多了,他也就明白了,这三个字的言下之意是被抛弃的、不要的、不配的、不值得的、任人欺凌的…… 他也曾天真地问过母亲,我们能不能搬到其他地方去。 可母亲却流着眼泪笑,用干瘦又温暖的手摸着他的脸,说:“对不起啊阿雪,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江明悟不要他们,但也没放过他们。 他是王室血脉,母亲是后宫中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这层层叠叠的宫闱之中。 宫道上又吹来一阵寒风,江遗雪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用手摸上那破旧的宫门,声音轻得似乎要散在风里:“母亲……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阴冷的风号。 良久,他抽出带来的长刀,狠狠地朝摇摇欲坠的宫门劈了下去。 “砰!” 随着一声巨响,那书丹的牌匾无法承力,微微一晃,便狠狠地砸落在地,碎成数块。 有一块落在江遗雪身旁,被他一脚踢开。 “砰!砰!砰!” 数声巨响接连迸发在深夜无人的宫道上,那粗扁的木条一块块的落下来,早已破损的木门也已经承受不住,很快破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见状,江遗雪扔开长刀,一动不动的与那片黑暗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伸腿迈过那一片狼藉,到达杂草丛生的庭院。 他记得这院子里,有母亲围的菜圃,扎的秋千……可正当他以为会看到自己记忆里的场景之时,却先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一瞬间,他几乎被四面八方的灰尘包围,险些窒息。 腿止不住的发软,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那具尸体面前,想伸出手去辨认,却止不住的发抖。 尸体已成白骨,身上的衣物风吹日晒,虫咬土沤,已然脏污破损,可依旧能大致看出原来的模样。 他抖着手掀起一处袍角,那森森白骨之下,赫然掩着一个已然碎成几段的玉镯。 ——那玉镯是母亲自小戴着的,长大了,即便再瘦也取不下来,可没吃的也没办法,她想着,即便是碎玉,也能买些价钱,只能狠心把它敲碎,想与宫人换些吃食,可是一直到最后都没人肯要。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日夜随身,总觉得有一日它能派上用场。 …… 如今,它派上用场,却是教儿子认出她的尸骨。 江遗雪双目发赤,几欲崩溃,伸手想把那白骨抱起,却又怕弄碎了它,只能摸到一处衣物,又死死地捏紧,倒伏在它身侧埋首痛哭:“母亲……母亲啊……” 没有下葬,没有收敛,只是把她丢在这冷僻的宫室庭院中,风吹日晒,曝尸荒野…… 江遗雪握紧双拳,直到手心溢出鲜血。 这痛意终于教他清醒了几分,寒风吹过,他缓慢地抬起头,对着那尸骨露出一个如幼年那般温软的笑,启唇道:“母亲,你别怕,我一定、一定为你报仇……”他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盈满了磅礴的恨意:“你所受之痛,我定让江明悟百倍、千倍、万倍地偿还与你……” 良久,他踉跄地站起身,走至那小小的、结满了蜘蛛网的秋千旁边,跪下,挖开了第一抔泥土。 他越挖越快,双手鲜血淋漓,形容已然癫狂,几欲控制不住自己。 耳鸣如蝉,脑子纷乱。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殷上,你在哪啊…… 你在哪。 救救我…… 救救我。 …… 母亲说,人都是女娲娘娘用土捏成的,他曾经也完整的来到世上,又被这个世界打碎,是殷上一点点的将他重新捏合起来。 再碎一次,他会死掉吗? …… 一抔抔带着鲜血的泥土洒在尸骨上,直至它彻底埋进泥土里,江遗雪拾起长刀,笨拙的为母亲刻碑。 月光映照着斑驳的树影,寒风瑟瑟。 那一刀一刻、一笔一划,都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无尽的仇恨。 月落星沉,天就要亮了。 —— 深夜发生在偏远宫室的一切,似乎如同滴落大海的雨滴,并未激起一丝波澜。 当熹微的晨光洒入层层宫闱之时,江遗雪才形容狼狈的回到了明雪阁,脸色惨败,摇摇欲坠。 守夜的宫人心有戚戚的走上前来,讷讷的喊:“殿下?” 他恍若未闻,如行尸走肉一般踏入房内,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外间似乎又传来几声担忧的呼唤,江遗雪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地喊道:“都滚……都滚、都滚!” 他痴痴地笑,又崩溃地哭,只觉得自己快要癫狂,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浓重的黑暗无法阻止的朝他袭来,脑中拉紧的神经绷断,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 江遗雪大病一场。 再次醒来之时,眼前是陌生的床顶,他脑中剧痛,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不是浮玉斋、不是璞兰台……也不是梦中殷上的睡颜。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呼声,他艰难的扭头去看,只见几个医官打扮的人跪在床侧,面容严肃,身后还站着几个宫人。 是东沛,他回来了。 记忆回笼,江遗雪眸光冷沉,哑声开口:“我怎么了?” 那医官道:“殿下气急攻心,以至血不归经,晕厥过去,臣下虽为您开药针灸,但还需您好好休息调理,方可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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