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纵一起认识到这件事的,竟然是那时她还很讨厌的陈子夜。 那时她躺在床上,无助地流眼泪。想起便池里刺眼的红,还有绞成一团的肚子,怀疑自己的死期就在今天了。子夜从卫生间出来,大抵是看见垃圾桶里沾了大团大团血迹的纸巾,立在离她床很远的地方问,“是不……是menses?” 这是子夜开口讲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讲话还带口音,也不知道来m普通话该怎么讲。陈纵听不懂,与他完全鸡同鸭讲。尽管如此,子夜还是去小超市和药店给她买来止痛和片花花绿绿长度不一的卫生巾。陈纵后来回想,甚至都想不出他凭借如此简陋的普通话,到底是怎么和甚至不太讲普通话的云市小老板沟通的,竟也还沟通得如此周全。 他这么细致又靠谱,陈纵该感谢他才对。 但偏生适得其反。那次旅行的要素实在太过齐全:男女授受不亲却共处一室,耻于提起的月经初潮被男孩子撞破,隔壁大人隐隐约约的声响……陈纵几个晚上都背对着子夜睡觉,不跟他讲一句话,不给他半点好脸色。可是想象力丰富的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一幕幕电视里看来的,最令她作呕的画面,在和子夜一起上演。 青春期以一场青春期最可怕噩梦为开场,迈入初中,操场上,教室外,无法避免常常要见到陈子夜,可她根本无法直视陈子夜。幸好陈子夜也不大爱搭理人,大部分时候,两人都能相安无事,做着貌合神离的“好兄妹”。 陈纵那时深恨自己是个健忘的人。校牌,文具,作业,课本,忘带是常有的事。三不五时,就要靠不用早读的陈子夜捎到教室给她。陈子夜一来,势必是要引起轰动的。女同学视线一齐跟着子夜走进教室,男同学们都从走廊的四面八方围到门口和窗户外头,连迟迟没离开教室的老师都在笑,所有人都在起哄,“陈纵,交男朋友啦?” “这么帅,哪里交到的呀?” …… 陈子夜坦坦荡荡,无所畏惧。面无表情地走到教室中间,将东西连带面包牛奶一齐搁在她桌前。 陈纵羞愤难当,从头顶红到脚底,连一句“他是我哥”的瓜葛都觉得可耻。 后来,陈纵怕谣言传给丁成杰知道,挨个请相熟的女同学吃烤肠,煞有介事的通知:“那天来教室给我带文具盒的男的是我哥!” 女同学们都是大嘴巴。事态正如陈纵所愿,一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陈纵的哥哥!” 但事态又总不如陈纵所愿。自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陈纵的哥哥,陈纵便开始没个消停。 有不知名女同学给陈纵哥哥写信,又没有渠道打听到他的名字,就将情书装进信封里,信封上写,“给三年级最白最帅那个新转校生。”情书当然被其他人领走了。 有人认识高年级的,打听到他叫陈子夜,立刻脱颖而出,以笔友身份写信,请“初三一班陈子夜亲启”。 有更聪明伶俐一些的女同学,经过门卫室,发现了这封“初三一班陈子夜亲启”,便擅自取了信,请陈纵喝五块钱一杯的天价奶茶,叫陈纵带她去子夜班上,要把信亲自交给陈子夜。陈纵吃人嘴软,是必要替人鞍前马后的,只好硬着头皮,第一次主动地去楼上找寻子夜。 两个低年级嫩生的女孩组团擅闯入高年级资优班的世界,也引起不小轰动。这一次陈纵虽也脸红了,倒也没有太反感。毕竟她为钱所困,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将女孩子领到他课桌边,仰着脑袋,腰杆挺得直直地讲,“许薇薇拿错封信,特意带过来给你。” 子夜坐在后排看书,见到她倒有点意外,没有多话。一路目送她出了教室,并没有被别的任何事情打扰。 回家之后,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这件事。陈纵为五块钱将他出卖,到底过意不去,饭桌上不停夹五花肉到他碗里。小孩其乐融融,大人更是开心。 邱阿姨笑着说,“子夜你看,妹妹待你多好。” 爸爸嗔怪道,“陈纵,你当是在喂猪是不?” 子夜没有为此更不爱搭理她,也不会因她的故意示好而亲近半分。两人依旧表面亲亲热热,私底下不咸不淡,从早到晚最多的接触就是目光接触。陈纵看他少一点,因为无法直视。子夜看她多一点,原因不明。 薇薇主动了几次,约等于一次没主动,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陈纵有时候放学碰到他,会盯着他后脑勺开始思考。陈子夜,你傲什么傲?薇薇这么漂亮都不稀罕,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来配? 丁成杰为了追薇薇,主动找上陈纵做僚机。他成绩不好,自习时经常跟陈纵同桌换座位,请她为自己的情书提意见。后来发展到,做操时要站她背后方便策划,送早餐要多送一份方便收买……渐渐,丁成杰顺理成章,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买好早餐等在院子门口等陈纵,放学回家载着陈纵第一个冲出校园,以十分钟的光速抵达小院门口。 丁成杰渐渐不提薇薇的时候,邱阿姨后知后觉,竟比爸爸还先发现陈纵早恋。老师都还没讲什么,陈纵先被邱阿姨和爸爸联合勒令给丁成杰打电话。 “就说叫你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爸爸将电话拨通递给陈纵,两个大人都守在门口,监视她打完这通电话。 “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陈纵坐在书桌前,流着眼泪,狠狠地说,“也别来找我了。”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将手机还给大人,陈纵眼泪忽然汹涌而下。不是失恋,不是舍不得丁成杰,而是觉得无助,觉得窒息。她推开大人,跑过院子,躲进厕所嚎啕大哭起来。 子夜刚刚放学,与泪流满面的陈纵擦身而过,听见两个大人皱着眉交头接耳,“这个时候不严厉管教,想管就来不及了。你不是认识学校老师吗?麻烦他们帮忙看着,又黏在一起就打电话给你。” 这间接导致后来陈纵与子夜在一起,心里萌生的一个恶毒的念头竟然是,我同时报复了他们两个,真爽快。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子夜,子夜不但没有生气,而是笑了。眼睛很亮,笑看着她。两人一径心照不宣,莫名笑了很久,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病,觉得幼稚。可是“此仇得报”,这辈子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恋爱,而不是一旦坠入爱河,便觉得有一万双眼睛在斗兽场边窥看。 陈纵暗暗发誓,十天不要和爸爸以及邱阿姨讲话,十天后才要原谅他们。谁知道,等着她的,是更具象的羞辱。 第一次就是她看《飘》。 邱阿姨在饭桌上当众笑着宣布,“我知道你看这本书是在看什么。” 陈纵那时候处在对性羞耻的巅峰期,读《简爱》时,偶然蹦出一副接吻的插图,如同读到鬼故事的高潮部分,吓到她当场撕了插图页码,数年不敢再拾起《简爱》。她当然喜欢白瑞德和斯嘉丽的爱,觉得这种由爱而生的,自然而然的性意外不那么令人厌恶。“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至今回想起来,陈纵仍觉得这是多么歹毒的一句话。你们大人平时教都不好意思教的两个字,却当庭宣读出来,借此恶意揣测一个少女,揣测她——“是一个精神上的妓女”;与此同时,轻轻松松就摧毁一个人用以逃避世界的乐园,一句话将净土变得肮脏。肮脏的究竟谁? 连爸爸也要附和邱阿姨,“想看什么也没什么嘛”的时候,那种恶意终于变得具象。 如果非要陈纵形容出来,她只能说,在这一日的饭桌上,遭受了一场来自父辈精神上的轮|奸。 直到子夜讲,“为性|爱描写看名著,也没什么好值得羞耻的。你们大人是不是想说这个?” 性|爱两个直白到近乎恐怖的字眼,使邱娥华和陈自强尴尬到哑口无言,好似被架到火炉上一般焦灼,两人嘀嘀咕咕,说天说地,话题终究再也绕不回来。 子夜也大发慈悲,没有再提,装作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陈纵却如蒙大赦,被他从绞刑架上解救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起,陈纵开始不那么不喜欢陈子夜。 那一刻之前,陈子夜是一个沉默的黑白的陈子夜;那一刻之后,陈纵一笔一笔为他描上色彩。 他是一个和她同阵营的少年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明事理的高尚的人。 这类事件无独有偶,陈纵每一次都在语言羞辱重击落下之前,被子夜有惊无险地拯救。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子夜,一身足备五弓的子夜,在他十四载短暂人生中,从没有幸存下来过一次。 “如果不是你,”后来有一次他这样讲,“连做|爱都像在一群长辈视奸下完成。一群人,高举镜头,对着赤|裸的我进行电视直播。” 那时她隐隐能感知,却不解其意。 等回过味来,陈纵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都快在感知他的感知里,生出心里疾病。 长大后,陈纵回味这段过往岁月,渐渐发觉,她接纳子夜的过程,也正是她完成去性羞耻、去身体羞耻以及自我接纳的过程。子夜无意识间,成全了她的自我。
第25章 子夜3 陈纵对世界和对自我的理解, 也是经由子夜领她在阅读中完成的。 刚上初中的女孩子,品味差一点的, 都爱看三俗畅销言情小说。陈纵也不例外,零花钱除了吃零食,都用来买了言情。什么霸道校草爱上我,与魔尊几世爱恨天上到人间,救赎,囚禁,虐恋, 斯德哥尔摩……十三岁的陈纵畅游在爱情的海洋里,五颜六色堆满了书柜。老师批驳这些没营养的小说是韩国资本发出的“女性洗脑包”;邱阿姨讲这些充斥着情爱幻想的小说和琼瑶一样都是批发“春|药”。老师的话是真理, 邱阿姨又是极有品味的,陈纵理所当然的将他们的话奉为真理,每每偷看小说, 总是被快乐和羞耻两种情绪同时拉扯。学校女孩子兴奋地交流言情, 陈纵从抽屉里抽出本《围城》, 面上不屑,却也耳朵动动,快乐的听着,心想, “我能讲出比你们更有营养的书评。”别的女同学会讲她假清高, 陈纵深以为然,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闷骚得很。 有一天礼拜六跳舞回家,陈纵看见子夜坐在屋檐下读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定睛一看,正是某一本“清冷校草下神坛”。他手边已摞了高高一叠书, 都是他在这个下午已经读完的三俗小说。陈纵觉得这画面异常奇特,不禁走上前去, “你怎么在看这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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