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闻声,反手瞥一眼书封,问,“哪种书?” 没收了无数少女志教导主任这样批评,“这种没营养的垃圾快餐,你也要看。” 陈纵也有样学样。 子夜不以为然,“怎么会。这些书,也常常有一两句点睛之笔。只要能成书,总有可取之处。你叫吴主任去写,他未必能写出。” 听到这句话的陈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从小背诵经史子集,读遍文学经典,品味别具一格,下笔信手拈来的哥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本三俗小说。也都有点睛之笔,都有可取之处,他这样讲。子夜原来是一个异常包容的子夜。也就是那一瞬间,陈纵忽然与异常俗气的自己达成和解。“雅俗共赏”四个字,也在她浅薄的人生阅历里有了第一行注脚。 子夜对人性的认识也异常深刻。他虽没有亲眼见过吴主任批评低年级女同学,却能经由语境揣摩出什么样的角色才能讲出这种话。 《围城》陈纵是和子夜一起读的。两人成日头抵着头,在书桌、树下、餐桌、屋檐等各种地方共读同一本书。子夜阅读速度很快,偶尔为一两句话停留;陈纵看故事看得很慢,子夜也从不催促。安静等待她翻页的时间里,子夜开始打量路过他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金叔和王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像不像方鸿渐和赵辛楣。”他问陈纵。 两人同上一所大学,在情场上摸爬滚打,通些人情世故,渐渐各有所长。遇上难缠的漂亮的女人,各自有各自的揣摩与心照不宣。夜里牌桌上常讲出些荤素段子,引小院来打牌的年轻女客捧腹大笑。 子夜这话过分形象,逗得陈纵咯咯直乐。 笑了好久,她说,“教数学的张老师和教英语的文老师也像。” 子夜见她仍在思索,便安静地等她发言。 陈纵又讲,“吴主任像李梅亭。” 都是滑稽生动的丑角。子夜点点头,有那么一点。 陈纵小心地讲,“邱阿姨有时候像苏文纨,有时候又像汪太太。” 子夜笑起来,童言无忌,不会有人怪你,只是不要给她听到。 陈纵于是更大胆,像在为自己的剧目挑选演员,第一次展露导演方面的天分:“我爸爸有时候又很像方鸿渐,这个时候的邱阿姨就是唐晓芙。” 围城读完,两人又开始读张爱玲。 先看一些早期的作品,看到《红玫瑰与白玫瑰》,陈纵已能自然而然能讲出,“好像男女作者两个视角的互文。张爱玲是自己的王娇蕊,是方鸿渐中的苏文纨。方鸿渐和振保太像,在女人书中全无可爱,在男人书里却有时风趣。那位太太,既是孙柔嘉,又是孟烟郦。” 那天子夜笑了很久。陈纵乱点鸳鸯谱,使张爱玲与钱钟书暗通款曲,总会气死深恨前者的后者妻。那时的陈纵并不知道这些背景八卦,只以为自己笑话讲得好,能把子夜也逗开心,不失为一种成就。 书看完第一遍,陈纵还不尽兴,将《围城》揣到学校,借课间时分争分夺秒重刷。语文老师偶然撞见,十分诧异地问道,“你年纪还小得很,不到时候,怎么看得懂这个书?” 陈纵一早受过子夜点拨,却也不全拾人牙慧,已有自己的体悟可讲:“任何地方,只要有适龄单身知识分子的圈子,就总会有围城。” 讲完这话,广播适时播报:“请三十五岁以下青年教师到会议室集合,准备一下,到节目室彩排节目。” 语文老师没有离开教室。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老师,以为老师已经超过三十五岁。 唯有陈纵接了一句,“老师你看,这所学校,是不是也像一座围城。” 她看到老师望到自己脸上时的表情,是震愕,是不可置信。陈纵明白这番感悟恐怕已经凌驾于面前这个文学修养成熟的大人之上。 也是那个时候,她间接地懂得,子夜在这个领域是天才。 初中毕业,子夜一直在写的小说已有雏形。他也不避忌陈纵,任由她坐在自己房间地毯上品阅。 小说时代背景是靖康之耻之后,北宋覆灭,汉人国土被金国侵吞。主角周复是汉人,父亲为金国朝廷效力,是名副其实的走狗。在如此割裂的身份下,周复有过挣扎,挣扎之后是毅然决然的反抗。但他的仇敌不是任何切切实实作恶的坏人,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尊严不容挑战的父权,所以尽管计划周密,算无遗策,周复的反抗仍旧且必然地失败了。在株连九族的重罪落下之前,父亲为求苟且,选择阉|割了自己血脉上唯一的根,送到帝王眼皮子底下任其自生自灭。从这一刻开始,周复的仇敌便是天意不可违。他变成一个玩物,一个笑话,一个男宠,一个权力金字塔底端的“女人”,被包括亲弟弟在内的男权无限凌|辱。儿子遭受身心双重侮辱,他依附于皇权的母亲,选择的是袖手旁观。 起初陈纵不懂历史背景,前头几页看得晕头转向。子夜便每晚吃过晚饭,带她在电视前播放租来的《满江红》碟片。陈纵一集集看完,回头再来看子夜写的书,时常因主角遭遇过分悲惨而读不下去。 “周复好惨,好像全天底下最痛苦的刑罚都让他受了个遍。”陈纵很容易为周复落泪,不懂子夜为什么会对一个这样可爱的角色如此心狠手辣,“我只求他最终能有个好结局。” 子夜听到很诧异。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又问得很温柔,“你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 陈纵无比认真地点点头。又无比诚恳地讲,“我希望书里害过他的人全部去死。”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过的最最恶毒诅咒。 末了,陈纵又问他,“《毗舍阇鬼》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鬼。” “书名是鬼,内容却和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陈纵仍旧不懂。 “因为这世上到处都是披着人面的鬼,”子夜耐心地浅显地讲,“有时候它们就在我们旁边。” 陈纵莫名被这个意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似懂非懂之中做了最浅显的理解。 整本书里,陈纵最怕,却也喜欢周复进宫被凌|辱的部分。那个段落异常流畅,异常香艳,异常残暴,异常水到渠成。陈纵在阅读的过程中,几乎可以看见子夜伏案昼夜不休,灵感入水注入文字。她不知道十五岁的哥哥是如何由来的体悟完成这样残忍的创作,那时她只管替他担怕:“这么露骨,出版社会不会拒收?” “这么……色|情,会不会被邱阿姨骂?” “没所谓,”子夜这么讲,“只要他们能看懂我在写什么,就骂不出一个字。” 他要写,就写不爱的血缘,父权的余恨,无情的命运,不可反抗的倾轧——能真正伤害到一个人的所有,有人穷尽一生不可承受的总和,便是《毗舍阇鬼》。 这是十四岁天才的子夜的自传。 《毗舍阇鬼》中周复的命运不可扭转,陈纵却可在别处挥笔做判官,为她改写命格。 陈纵第一次尝试下笔写作,竟是为了书写《毗舍阇鬼》的同人文。她看充满粉红泡泡的言情小说最多,所以落笔自然也是浪漫非常的女性视角。她写周复入宫前的婢女暗慕家中少爷,为了拯救周复,而试图拯救他的一切理想国,从军入伍,一步步登升成了女将。女将领大军攻城,杀入金国宫廷,取了一切仇敌首级高挂于城墙,让周复立在城头看。“看,这是臣为您杀的仇人,这是臣为你打下的江山。”痛哉快哉。 为了使故事更合理,陈纵为女主角添加一笔情感驱动力——那个弱不禁风,不起眼的小小婢女,一睹少爷风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爱上了他。在增加情爱浓度,说服女主角的过程中,陈纵也说服了自己。她渐渐发现,子夜文字勾勒的周复这个人物,尽管物理上残缺,却意外地性感。她经由女主角之眼,爱上了周复。 有了爱之后,便又有了性——这在陈纵人生履历上异常空白的一页,只能藉模仿他人的经验基础来完成。于是陈纵开始模仿子夜笔下的性|爱,却常常因为理论知识的缺乏而错漏百出。 子夜于是又成了陈纵的生物老师。 “男孩子没有这个部位……是无法完成这个动作的,”他解释道,“女孩子也没有。他们两都没有。” 陈纵红了脸,为自己的错笔而感觉到羞耻,虚心地请教,“那应该怎么办才行?” “我也不知道,”向来镇定的子夜,在思索的过程中红了脸,声音也轻了一点,“也许用别的方式取代,手,或者……嘴?” 小小昏暗的台灯下,两人紧挨着席地而坐。子夜不敢看她。 陈纵也莫名不敢看他。 第一次因为描写性|爱,而在子夜面前也有了意外的耻感。像是为了破解尴尬,她低声开口,“写这种东西,又写得很差,感觉自己好俗好可憎。” 子夜清润的声线像泉边的风,“没什么的。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咖啡。只要不违法,就没什么好可耻的。甚至有人不惜违法,也要求得灵感。诉诸毒|品,诉诸……” 子夜没有讲下去。 陈纵又问了一遍,他也没有再讲。 子夜《毗舍阇鬼》的手稿,经由“很像方鸿渐和赵辛楣”的金叔和王叔交给出版社。经过一番竞价,以金城人民出版社三万块钱五千册首印的最高版税拿下书籍的第一次出版。那笔钱,子夜绝大部分交给了爸爸来支付日常和学费开支、余下的一笔,子夜存进小金库,以备陈纵嘴馋的时候给她买零食之需。 爸爸在那笔钱上贴了两倍,在那年暑假不知怎么找到两个来金城市旅居的台|湾国画老师,让他们教子夜写字和画画。因为照邱娥华讲的,金城市现有的师资,教不了子夜这样的学生。 就这样,那年暑假,每个周末,陈纵都会跟着哥哥和爸爸去市区。子夜学字画,陈纵学跳中国舞。舞蹈班下课往往比台|湾老师下课早,陈纵常常为图方便,穿着怪里怪气的舞蹈服到老师家等子夜。 那时候,他们两已经常常被人说很相像。 陈纵时已能讲出一二道理:“我模仿他,他也经常模仿我,久了变不回去了,当然会有点儿像。” 再大一点,更多高中同学点评他们兄妹两。有人讲话精辟,指陈纵相处久了,其实性格并没有长相冷酷,而陈子夜则刚好相反,他外在比他真实的自己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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