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说,因为她没有问,他不确定她是否在意这一点。在山里的那晚当场,她没有问,就是不在意。 没有空调的夏夜,如此炎热。 她轻轻地说,斐然哥哥,以后再见。 他送给她一本书,名字很怪,叫《植物学通信》。她以为是生物信息学的高深教材,翻过几页后,才知道是给一个十岁小女孩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你给我人工呼吸的一分钟里,我幻想过抬手勾住你的脖子,不止六十次。 临走之前,她说,你上次送我的那块蓝莓蛋糕,我还没来得及吃呢,不知是否好味? 咖啡厅已经打烊,他答应在明天回家时再带一块给她。 他回去时,她已经离开。 蓝莓蛋糕放进冰箱,很久没有人动过,最后被兰姨丢掉。兰姨丢掉前,征询他的意见:“斐然,这个可以丢掉了吗?已经过期两天。” 他摘下眼镜,脸上还是那副没有神色的样子,说好的。 兰姨很担心他,你有什么事你要讲的呀,一直不讲,又不写在脸上。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一场预告了很久、注定会发生的道别提前了而已。 方随宁那天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商明宝接了一通急电后,就一直在发抖。没有过多久,商家的车子来了,将她提前接走。 这之后的事他们不得而知。 她是在最近的民用机场乘上直升机径直回香港的。爷爷病危,她比她大哥幸运,见到了最后一面。 商伯英牵着这个最小的孙女的手,微笑着祝她那场在成年后就将到来的手术顺利,说这个世界很有意思,爷爷用九十二年帮你确认过了,你去吧。 他后来是在新闻和热搜上看到她爷爷去世的消息的,铺天盖地,容不得人不知道。即使是与网络隔绝的人,也能在各个新闻频道的播报中看见,在股价的动荡中看见。 葬礼庄严肃穆,片段放送在晚间新闻,那天在医院见过的、曾给他递过一张名片的男人在灵前持遗像。 向联乔前去吊唁,但不曾出现在这缓慢沉痛的镜头中。 向斐然从一场葬礼知道了她的出身显赫,远超常人想象之外。 再想起她一百万的谢礼时,他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舍得令他一笔勾销的东西是什么,答案却已不必再告诉她了。 这确实是她的“礼轻情意重”,她没想过用这些一笔勾销什么,是他承受不起——即使这已经是她最小的回馈。 他没有她的微信。 拿起手机的频率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怀疑会在通讯录那一栏看到一颗红点,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开学后,坏习惯积重难返。师兄姐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灵魂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的Tryon教授那里,才会频繁看手机。 他笑笑。香江不比太平洋,可是他的香江,好像越不过了。 offer、签证、机票,一切妥当后,他去了一次香港。 小时候经常去的城市,在世界级的步道上被谈说月牵着徒步,一边看花看草,听红花羊蹄甲的故事。这次再去,却有不同感觉了,城市的喧闹,山海的气息,坚尼地的日落,西九龙的蓝。 在前往太平山顶的缆车上,听到几个中学生绘声绘色讲豪门八卦,云谁谁住在浅水湾,谁谁住的是深水湾,又是谁在太平山置地。 中学生的故事汇中,这一切是如此精彩而浮华,有着普通人踮脚也望不到头的一份向往。 下辈子吧。他们嬉笑着说。 这浮华之中,有他曾经熟悉的一个名字。 下辈子吧。 太平山顶的风拂过了他的烟星,拂过了他在这里模糊想起的十五天的夏天。 方随宁起先偶尔会说一说她在香港的近况,后来渐少了。她不用微信,没有几个人需要她登陆微信去联络。 人和人的缘份可以断得很快,尤其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前途。 那天他问起手术,方随宁像回忆上世纪的人一般,哦,商明宝啊,我不知道哎。咦,她没加你微信? 她问她要过他的微信号,为什么没加? 也许那个夏天一连串兵荒马乱的事情太多,也许溺爱她的爷爷去世她很长时间没有振作,也许是酒肉朋友带她流连在一场又一场夜场中。 喂,babe,喝一小口啦,度数很低的,会出事才怪。 蠢蠢欲动时,眼前总会掠过他那双淡漠认真的眼。她没有喝。 又也许,还有最直接本质的原因。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他。 家世悬殊,她明白。为什么在仅仅只是“喜欢”时,就想到这一点,她不明白。 顶级的财富从不会向下流通,利益和阵线的巩固只会在一次次门当户对强强结合的联姻中。她是商明宝,虽然是商家最天真最小的女儿,但从来都冷静地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为什么在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时,就想到了这遥远的一点,她还不明白。 何况他有别的喜欢的人。 追逐一个不可能的人,不是她体味人生的方式。 难过是真,不舍是真,流过的眼泪是真,心跳的失速是真,什么都是真的。 可是真的,并不代表永恒。 在终于敲定了做消融手术的日期后,她的焦虑和害怕抵达到了顶端,不顾一切地寻找着所有能让她汲取到勇气的人和事。 有一个明星如此励志,给了她前行的勇气。她追他的行程,追星多年拥有了第一个所谓的“本命”。后来,那个明星联系她,追求她。 分不清是否是真正的喜欢,只能从那些似曾相熟的心跳和局促中确认自己的心意。 很像啊,跟斐然哥哥相处时的感觉很像。 她左手握着右手,感受着里面的脉跳。 大约是一年多,抑或者是两年后,那一天,方随宁冷不丁说,商明宝要做手术了。 向斐然问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日期,做手术的地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几乎是该领域全球最顶级的医院。 他为她去了人生的第一座寺庙。 山阶无尽头,渺渺雾茫茫,橙黄的外墙描着樟树的影。菩萨低眉,听他红尘心事。 早课从凌晨四点一直到了六点,他记不清自己跪下起身多少次,磕了几个头。 出山门,咬一支烟。露轻,沾湿他软壳冲锋衣的外层。 穿灰袍的僧侣洒扫庭院,叫他施主,说,求一块符吧。 为她的手术,他提前回到了纽约。 那是不为人知的一眼,她被加长林肯送到医院门口,而他在对面的街,距离短过两个相邻街道的“曼哈顿距离”,却又遥远地超过了曼哈顿上城与皇后区的天差地别。 她是穿着礼服进医院的,层叠的粉色玫瑰大拖尾,被随从从车内抱出,迤逦在半环形的砖石台阶上。 像是拍电影,或者什么广告大片。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指尖的烟很久忘了抽。 还是小女孩。 她怕,他懂。 这是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的一眼。 顶级私人医院的管理是如此严格,未经登记访客不得入内,对于高保密级别的贵宾来说,探视更是一件和宴会一样需要确认要求邀约的事。他只留了一束花在医院前台,未曾署名,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那是一束纯白色的洋桔梗,是他研究的龙胆科中,园艺驯养最成功的花之一。 在我所知的五千种植物中,没有一种可以比拟你。那就用我钟爱的、研究的花束为你献上一份微薄的贺礼。 后来,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 在他往来图书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与夜晚中,她的纽约生活光鲜而恣意。香槟,礼服,名流,烟花。 po过一张与一个白人男生的合影,他是鼓手,向斐然知道,在与他相隔两个街区的酒吧表演,与他有过两面之交。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有一天,她发了一张兰花的照片,说:苏菲今天告诉我,卖花的跟她说,这个兰花身上有故事。什么故事? 向斐然回复了她,告诉了她这个兰花的名字。 “经过漫长的协同进化后,它的形态高度适应了某一种传粉者,以至于为它传粉的昆虫灭绝后,它无法再接受新的。值得庆幸的是,在演化中,它也拥有自花授粉机制。就这样,它转变为自花授粉,并停止了在形态上的演化,将自己所有的形态都停留在了那一种昆虫曾光顾于它的时刻,成为它湮灭后在这个星球上有关它的最后的孤独的记录。 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故事。” 她曾点进这个帐号,可是这个帐号里什么也没有。 她如此笃定不会是他,因为他不会给生物演化套上一个如此浪漫孤独的叙述。 - 新闻播报说纽约今年会有百年难遇的降雪。 雪花落下来时,不论走在哪个街区哪条街道哪座大桥的人,心里都模糊地跟着想:也许这就是电影里,故事会开始的雪。 向斐然仰头看了看砖红色建筑间的轻而圆融的雪,在垃圾桶边抽完了剩下半截烟,推开门走入公寓。 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老公寓年岁久远,就连楼下的doorman也有着十分匹配的岁数。看见向斐然后,倒是从昏昏欲睡中精神一振。 向斐然走近柜台,脚步站停,从随身的笔记本中抽出了一片叶子。那叶子叶脉清晰,呈羽毛状,叶绿素还很浓翠。门房一手接过,一手脱帽给他比了个旧式的礼。 向斐然颔首,走进散发着陈年气息的电梯。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寒暄,但门房坐回去时,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色笔记本,将那片叶子平整地压了进去。 钥匙刚插进锁孔中,门率先被从里面打开。来自意大利的舍友西蒙站在里侧,穿戴整齐,看样子是正打算出门。 向斐然将钥匙收进冲锋衣的口袋,冲他点一点头,摘下一侧黑色耳机,算是打过招呼。 “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雪很大?”西蒙说扶着墙穿鞋。 每逢周二,布鲁克林植物园全天免费,于是他这位拿了哥大植物学直博全奖offer的舍友,便总会坐上纽约市糟糕的地铁,不远万里前往那一边。 当然,让西蒙印象更深刻的是某个周末,当他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去散心时,赫然发现这位东方舍友近期钟爱的绿茵地是他妈的一片公墓。 自此以后,西蒙对他连带着遥远的东方古国都肃然起敬,走在路上看到随身带铜钱的东方面孔绝对自觉离开一丈远。 公寓大楼的管理方已开了供暖,屋子里还算暖和。向斐然先将怀里那盆「油画婚礼」在玄关上放好,继而摘下另一边耳机,将线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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