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对表妹的调侃无动于衷:“问课题组的人就行。” 他经常出野外,虽然本意是为了远离人群,但课题组确实也偶有急事,因此有那么几人和小导知道他的卫星电话。这种事不难打听,费点功夫而已。 方随宁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似乎连呼吸都变沉了,还在问:“那你明天下了山,直接去找她么?” 向斐然不轻易允诺,一旦开口,必然会做到。他“嗯”了一声,已经开始在脑中搜索起有关这个学姐所做课题的高水平文献。 虽然读研是本科毕业后的大势所趋,但上岸一门自己并不喜欢也不擅长的方向,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这个学姐就是如此,她是为了逃避分子实验和生物信息学才特意选的分类方向,但没有想到实际情况与她想像的相去甚远——要讲好一个物种的系统发育和演化故事,生物信息学的强基础是必须的。 她能考到周英澍下面的团队,证明能力和水平都不差,但做学术是枯燥而孤独的过程,比之智商,更需要一些本质的精神力——最起码,不厌恶这门东西。如果本人对日复一的学术日常只感到排斥恐惧和厌恶,那只会痛苦。这个学姐已经延毕一年,小老板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之前亲自开口让向斐然带了她一篇共一。 商明宝脸上保持微笑地听着,手里的那根木棍在篝火堆里拨弄出火星。那些火星像极了金色的萤火虫,但寿命如此之短,浮上半空湮灭,成为四周草木的灰料。 方随宁仍没发现她的异常,跟向斐然杠上了,像是非得按头他喜欢对方:“那你晚上还陪她一起看花呢。” 她说完这一句,身边的所有动静都止息了。 火光映照着商明宝的脸,她猝不及防的一愕,似乎茫然,无法组织好这简短一句话的意思。 等终于缓慢确切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时,世界的湿度似乎在顷刻间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她难以呼吸。 是吗,他也陪她夜里看花。 正在烘干标本的暖风机运行着,嗡嗡的白噪音与她颅内的交织成雾茫茫的一片。 她丢下那枝细而尖端通红的木枝,苍白的脸上很镇定,说:“外面太闷了,我有点不舒服。” 起身离开前,听到蒋少康的话:“昨天斐然哥还说没追过女孩子,这不算?这都没追到?” 向斐然面无表情,视线冷冷地从他和方随宁脸上略过:“够了吗?” 方随宁噤声,继而看着向斐然走到她们的帐篷前。隔着已经拉上的门帘,他的语气听着沉稳:“商明宝,别一个人待着。” 商明宝坐在睡袋上,口吻如常地回:“我没事,只是觉得外面太潮了。” 天色尚早,落日被裹在浓厚的云层里,只能在那团密云的鎏金色边缘中看到点金光。方随宁今天一路都在念叨着要捉两只蜻蜓和豆娘做标本,刚好草甸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她央求向斐然带她过去,说不定可以网住一些特殊颜色的昆虫。 又借故去问商明宝:“明宝,捉蜻蜓你去吗?很好玩的,你肯定没玩过。” 商明宝说不去。 向斐然隔着帐门交代注意事项,尤其叮嘱她不要私自乱走,有事就用对讲机。 商明宝一声应一声,很乖巧。 末了,向斐然默了一息,最后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没事。” 湖边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能看到波光时,向斐然忽然想起,可以把烘标本的暖风机放到她那顶帐篷里,这样可以驱散潮气。 很迟钝,刚刚怎么没想到?在她觉得不舒服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想到这个解决办法。 返程走至一半,他更迟钝地反应过来——完全可以用对讲机告诉她这件事,为什么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在向斐然充满数据和系统推导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直觉先于逻辑,并自暴自弃地、清醒地放任了这股愚蠢的、欠缺思虑、违背最优解决路径的直觉。 在泥泞的、树根盘错的山路上,他近乎跑了起来。 商明宝没有想过他会去而复返。 她是来拿暖风机的,想用来驱寒去湿,但不经意的一眼,她看到了那盒压在他睡袋枕头底下的烟。 第一次撞见他抽烟的影像又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砂轮。侧脸。火星。微蜷的指尖。拢火的手。淡漠寂寥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商明宝俯下身,双手撑在滑而松软的羽绒睡袋上,一步一寸地膝行过去,继而顿住。 腰肢往前舒展,伸出的手臂纤瘦,在半空中像是犹豫似的停顿一秒。 她忘记把帐篷拉链拉上了。 米咖色的帐门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一角,向斐然没作多想,俯身撩开前帐,一膝跪入—— 眼前少女像猫,屈膝软腰,就连褐色的双眼也像应了激的猫般瞪大,变得圆滚滚的。 ……什、什么运气? 商明宝尚在震惊尴尬中难以置信,冷不丁一声闷雷炸响,似乎就炸在了这一片中空的林地边缘。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翻身跌坐下,撑在身后的两手死死地扣住了那盒烟,眼珠子一转也不转,只知道瞪着向斐然。 这跟当场被抓包有什么区别? 表盘发出尖锐警示声,在秒速之间干拔到了190. 死这里算了。 商明宝闭了闭眼睛,深呼吸,放弃了一切能让自己好受一点舒服一点的自救措施。 如果现场能更兵荒马乱一点,是不是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要发现她不堪的端倪。 向斐然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后的登山包拨开,命令她:“憋气。” 商明宝拼命摇头,脸色急遽苍白,眼里蒙着如外面潮雾般的水汽。 “你想干什么!”向斐然低声而严厉地呵她。更严厉的“是不是找死”,他没有出口。 想“偷”东西。 商明宝内心答。在知道你有喜欢有想照顾的人之后,还想“偷”走你的一包烟。 想知道你钟意的味道,想知道每次都呛你咳嗽的味道,想留住你指尖的气味。 商明宝,你很不争气。 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开不了口,怕一开口,整颗心会跟着所有的委屈难过痛苦和无望一起呕出来。 她的呼吸真的渐弱了,是激烈病发带来的呼吸困难和骤停,而不是出于自救的憋气。 一手紧紧揪着向斐然的袖口,想请他不要管她,放任她。 向斐然跪在她身侧,垂掩的额发下,双目注视进她的双眼深处。 死生之间,是谁的心跳垫在雷声之下。 是的,他知道她会在病发时主动憋气,可是,在她的呼吸骤停下,赌上万分之一。万一呢?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时此刻,她需要他的氧气。 陌生的气息渡下时,商明宝懵懂地睁大了眼,因为痛苦而紧缩的瞳孔,在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中松弛地涣散开。 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松了,柔软地垂落在身侧。 她的眼睛也闭了起来,睫毛颤动,是那晚他带她看的,感到夜晚降临的含羞草。 大雨顷刻而止,隆隆地冲刷在帐篷上,吞没了里面安静的、不安静的一切。 ·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 后来,她把这段话写在日记里。 “好呀,我们babe明明还小,就已经有忘不掉的夏天了。”大姐商明羡看出她眼里的雾气,如此取笑她。 “没有,”商明宝自然地否认掉,“明明是每个夏天既不能游泳又不能冲浪,只能看你们玩,所以才长这么大了都还没有度过一个真正的夏天。” “做完手术就可以了。”大姐拍拍她的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与夏天的告别是很模糊的。 商明宝依偎在她怀里,闭起眼,已经记不清许多画面。 记不清那天下午,匆忙地给他送硬盘过去,在一个小而破落的小区里,一间宽而深的仓库一样的房门口,听到有人与他对话。 那人说喜欢他,带着一种如同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的语气。 沉默了很久,听到他的回答: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心里好酸楚,不知道是为一门之隔这个表白失败的女孩子,还是为自己。 眨眨眼,闪身躲开,等他们在房间里聊完了,她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那是他在市区兼职时暂时住的房子,十分杂乱,缠绕乐器电线。但他没有说他会什么乐器,他说这些都不属于他。 她被电线绊了一跤,被他用怀抱扶住。 “抱歉,没有做好你来的准备……”她第一次听他用不太淡定的语气说话,解释:“因为最近一周没来,被人弄乱过。” 弄乱他人居环境的罪魁祸首从门外踱进,睨她一眼,给自己灌凉茶,不知道是嗤笑谁。他问的问题很怪,说妹妹,你是不是有一只粉毛兔子? 商明宝点头后,这个不正经的人一口凉茶呛了出来,拿手背拍拍向斐然的肩膀。 向斐然面无表情,用眼神跟他说滚。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乐队的排练室,每一样乐器都摸了碰了玩了,学电影里的rock girl玩空气吉他,请他给她拍照。 她很有表现力,而他竟真的会拍照,给她拍的那一组,成为她十八岁前病痛青春里最叛逆恣肆的一组。 后来这组照片放在了社交软件上,有人私信她,说自己在纽约玩乐队,是个鼓手。他们date过一次,在暗门酒吧里,她对台上表演的他也曾有过一分心动。但她分得清这心动的影子。 无非是他像他。 “喂,你会人工呼吸吗?”她勾着对方脖子,把人问傻。 他真的想吻上来,被她笑着轻易地推开。 夏天。夏天。 她转过身,眼前模糊,从短裙的口袋里掏出烟。 那天还停电了。 就连停电,也是她人生里遭遇的头一次。老城区修路,施工队挖坏了什么东西,电网公司发致歉短信。 那是很短、很短的一阵停电,因为国家的电网太厉害,抢修比抢救还有效率。 但在一片漆黑中,她曾被他护在墙角。 他的漫不经心中藏着紧张:“这次不会发作了?” 因为这又是十分闷热的一个夜晚。如大雨山林的昨天。 她有点想问,陪她晚上看花算什么。如果是很普通的,她太当回事是否没志气;如果是很特殊的,那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但她没有问,因为这当中是有先来后到的,明明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他有点想告诉他,他没有陪别人晚上看过花,方随宁说的,是他不得不帮那个师姐做传粉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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