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察到老师不是不想回答的,只是有碍于严谨保守的校风,老师在欲语还休之际,脸上总带点尴尬的神色。 然而她知道老师们是喜欢她的,也知道老师们只是拿着微薄的薪金。 工作不是那么易找,很多从大陆出来,本有教大学资格的老师,都不得已地委屈在私立中学任教。 她不想令老师为难,不想再引起见一行书念一行书的同学反感,干脆每课打瞌睡,梦乡与白日梦之外的课室与她无关,反正她成绩好。 那些课本,看一眼便记得啦,明年还要多捱一年中六,那便多睡一年吧。 她一直学钢琴、芭蕾舞,而学校最憎恨见到的便是贴身的芭蕾舞衣。 但 _分节阅读_2 但她不管了,明年的毕业晚会,她打算总动员全班同学,搞个芭蕾舞剧。 这个暑假,她正在筹划着怎么令班会通过这个建议,怎么编舞、剪接音乐、造布景、戏服、选角。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便是怎么叫几十位同学支持她,听她的指挥。 她在小憩时很少走出教室,有些同学喜欢到各级教室交际,巩固自己在校园内的受欢迎程度。 她一向不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同学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 “高傲的盛世华。” 父亲替她改了这个名字,因为中国古字,华就是花,父亲希望女儿是盛世之中的一朵灿烂的花。 盛世华每次踏出教室,都有人看她的。 她完全不自觉,只觉小憩时间女同学的小声讲大声笑与她格格不入,宁愿坐在教室里继续沉醉于她的小天地中。 别班同学常想一瞻她的风采,是她的同班老友水文君告诉她的。 这个水文君,比她大两岁,人长得很高,一小憩便四处钻,既爱风骚又爱说话,大哭又大笑。 这个热得恼人的暑期下午,盛世华便是在等水文君带个人来。 编音乐她都可以一手包办,舞衣有会缝纫的同学造,只是,她需要几幅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的油画做背景,谁来画去? 幸好水文君相识遍天下,什么“青年文艺联谊会”、“中国文化协会”、“基督徒联谊会”、“女青年会”,她都是会员。 她说有个画家,刚开了个画展,挺不错,看他肯不肯画。 他叫做李颀。 水文君穿着蓝布旗袍便到了: “世华,我今天要教主日学,只好穿校服了。” 盛世华的眼睛,却被李颀吸引住了:水文君已经够高了,他还比她高出一个头,双眉上扬,鼻子高高,下巴方方的,就像她白日梦里想像的玉树临风佳公子一样。 李颀身边还有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子,十八九岁吧,梳着马尾,飞扬跋扈的样子,透明丝袜高跟鞋,令到盛世华不禁望了望自己脚上那双古老的短白袜子和黑色丁字带小女儿胶底鞋。 李颀做梦也想不到,策划那么一个大型演出的居然是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孩。 他高,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见到这个小女孩的大领衬衫里面,一双未熟桃子大小的尖尖乳防,粉嫩雪白的脖子和胳膊。 盛世华的眼睛从那时髦女郎往上再向李颀眉脸上一溜,李颀仿佛看见水晶盘内两颗黑葡萄,带着醋意的黑葡萄。 李颀笑着坐下。 那女的叫露西,嚼着香口胶,大概是玛利诺的女生吧,她们一向最讲究打扮,男朋友也最帅。 盛世华不好批评玛利诺的女生什么,她的小妹也是念玛利诺的,不过只是小学生罢了。 水文君就是不理,媚眼一个一个地向李颀抛,李颀只望着那个既冷静又腼腆的小姑娘。 “李……”盛世华不晓得叫他做什么才好。 “就叫他李颀吧,李颀,你就叫她小盛。”水文君说,“李颀,你听她说。” “我想排的是《睡美人》,那故事想你知道的了。” 李颀点点头。 “其实,我还未学过原本的《睡美人》芭蕾舞剧,都是我自己编的。”盛世华说。 “音乐呢?”李颀问。 “也不是原本的,是我把柴可夫斯基、贝多芬、阿当、德彪西和肖邦的音乐剪在一起的。”盛世华咧着她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觉得蛮有趣地笑着,“这些大师们要是知道我把他们的音乐这么地剪剪接接,一定气得在棺材里翻身了!” “她的耳朵很好的,”水文君仰慕他说,“什么调转入什么调,她剪接得十分自然,听上去不像一截一截的。” “你想要什么布景?” “油画的。”盛世华说,“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 “多少堂景?”李颀问。 “一幅宫廷画,一幅森林景,一幅梦境,随得你画什么。” “哪来那么大张布啊?”水文君嚷着。 “我叫同学买白帆布,裁成一大块行不行?”盛世华问。 “也可以的,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方法了。”李颀很奇怪这十六岁的女孩计划得这么一是一,二是二,组织能力比她的年纪要成熟。 “森林景是要画得恐怖点,我出场,我做女巫呢!”水文君说。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画过那么大的油画。”李颀不禁惊奇于自己的勇敢,但是从那十六岁的姑娘身上,他看到无比的坚决和斗志,那似乎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自信心。 而方才她看见露西时的一丝妒意,也令他更想为她做点事。 “好了,我们走了,我们约了雷门。”露西不耐烦地拖着李颀走。 李颀回头看看盛世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好像在说着几时你再来?几时你再来? 在李颀二十二年的生命中,似乎没一个这么陌生又这么亲近的人。 李颀和露西走了,水文君跟盛世华跑回房间。 四周无人,水文君躺在地毯上放肆地大笑,大胸脯笑得颤抖,一双大脚在半空踢来踢去。 “我可以扮女巫了!我可以扮女巫了!” 盛世华眼角一瞄,大门半开,妈妈回来了,一看水文君叉开乱蹬的双腿,忙叫她: “快坐起来,蹬得内裤都看见了!” “哇!”水文君大叫一声,“你真坏,看人内裤!” “谁看你的?是你自己蹬出来的!” 盛太太一进门便听见水文君哇然大叫,忙跑进女儿房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伯母!”水文君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 “刚才叫什么?” “没什么,伯母,是我不小心,头碰在小盛的书架上。” “留在我家吃晚饭吗?”盛太太问。 “我想呀,但妈妈不让我晚上才回家。” “那你听妈妈话好了。”盛太太说,“你们先聊着。我也不许世华夜里四处去的,除非是同学家里。” 盛太太一走开,盛世华马上关上房门。 “阿水,你妈常不许你出外,怎么你可以这么交游广阔?” “所以我要参加那么多个团体嘛,你也可以参加的。” “我没你那么热情,跟谁都可以闲扯上半天。” “李颀很喜欢你呢!”水文君说。 盛世华的脸微微发热: “才见了一阵,他又有女朋友。” “他身边的女孩子多着呢,只不知他算不算露西是他的女朋友而已。” “他现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画画啰,在他老师那边帮帮忙,他没钱进大学。” “在本港进大学学费不贵,他要工作养家吗?” “家?他有家便好了,他的母亲老早不知哪儿去了,他父亲也不晓得是干什么的,租了个小公寓,把他们四兄弟姐妹扔在那儿便算了。” “他是老大?” “是啊。” “要养弟妹?” “他养自己也养不来,几兄弟姐妹,各自照顾自己,过一天是一天啦,都不大碰面的。” “怎么他看上去像个公子哥儿?” “人长得好看过身世,真痛苦!” 不久,盛世华另外三位好朋友来了。 一个是胖胖,数理化最棒,人却是木讷的。 一个是方逸,从小跟盛世华长大的,世华最怕她的尖刻。 一个是高英英,比水文君还高一点,有五英尺八九英寸,玉人颀颀,一头短发,轮廓分明硬朗得有点像男孩子。 她是盛世华心目中的男主角人选。 既是全女校,只好找高大健硕的女同学来做男角了。 “我们找到人画布景了!那个男孩子,好英俊!我在‘中国文化协会’认识的。”水文君手舞足蹈,“我们本校史无前例的伟大舞剧诞生了!” “现在……现在还是放暑假呢,”胖胖说,“开学了,还要班会……嗯……班会通过,老师通过。” “我通过!我通过!”水文君举着手说。 “我无所谓,通过便跳,不通过便不跳。”高英英人虽高健,却是个没什么主意的。 “小盛,你一个人跳个单人舞不行吗?”胖胖说。 “是啊,反正跳舞没人跳得过你,即使是老师选,也一定选你,年年都是你的啦!”高英英说。 “我想大家在毕业前一起做成一件每人都有份儿的事情,一个人跳没意思。”盛世华说。 “你想做总指挥才真!”方逸冷冷地说,“你喜欢让整班人给你指挥。” 盛世华忍了她这句话,她们从三年级起便同班,世华一向爱她聪明剔透。 “不,小盛是好意的,不然我哪有女巫做!”水文君马上站在盛世华那一边。 方逸不理她。 “小盛,我一定支持你,不过……”胖胖望望自己圆浑的五短身材,“我当然没办法跳舞。” “我一定做你的男主角的,如果班会通过的话。”高英英说。 “你们都有点担心,是吧?”盛世华朝着胖胖和高英英说。 “嗯……”胖胖是会为盛世华做任何事的,不过,她在说话上头帮不了她什么忙。 “就凭你的人缘?你以为可以令全班同学赞成你的计划吗?” 盛世华是那么的恨方逸,然而又是那么的爱方逸,因为她常常是一针见血的。这回她亦忍了方逸这句话。 “我会继续进行筹备工作,开学时我已经一切都做好了,再讨厌我的人大概也没有理由反对我吧。”盛世华转睛向方逸说,“我想创作,我想尝试,我应该被窒息吗?” “我们不会被窒息的!”水文君高呼着。 几个女孩子离去后,盛世华更加决心要试一试。 何况,还有李颀,他那回头的一望,为了他,为了这个一见面便一口应承为她画她的梦想的人。 也许,是她把他画到梦想中去了。 李颀去了之后,盛世华一直在回忆那张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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