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深夜,太奶奶搂着孩子在炕上早早入睡,太爷爷刚巧出海了,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夜半时分,院子大门传来了微弱的敲门声。太奶奶只作听不见,被子蒙头,搂住孩子假寐,可敲门声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微弱的呼救。 太奶奶心软,胆又大,一咬牙,裹上外衣,开了门。 外面是一队人,破衣烂衫,说话却文质彬彬。讲得不是沙东方言,而是北方官话。他们说在山里迷了路,几天没吃干粮,进来讨口饭吃。 家里也只有地瓜,那时候山里家家户户有的只是地瓜。 太奶奶几近掏空家底,蒸了十来个地瓜,下了半锅地瓜面条,又熬了一锅地瓜粥作为招待。那些人倒也不客气,顾不得刚出锅的地瓜滚烫,两手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连皮一并吞下肚。 “我们当地老百姓就是这样,自己过得紧巴巴的,但要是来了客人,对人家绝对是掏心掏肺的好,”大金胳膊肘怼怼阿仁,“好客沙东,名不虚传。” 宝进也跟着傻乐,“给出去的是地瓜,换回来的是金子。” 阿仁抬眼,“金子?” “嗯。” 那一小队人是农业学者,懂地质和土壤,专门来山里勘探。他们说鬼山不适合耕种粮食,酸性土壤反倒可以种茶,加上白天日照充足,夜间海雾缭绕,说不定能成。 头一年,众人轮流看护,悉心照料,然而打南方买来的五千多株茶苗,全部越冬失败,无一存活。 第二年,咬咬牙,又从其他省份移植了五万多丛优良品种,一冬之后,仅存活一百株。但这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第三年,翻山越岭,遍访荒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层峦叠嶂。在海拔三千米的一处废弃道观,发现了二十七丛耐寒古茶树。与南方品种育苗驯化后,生于江南的茶树,终于在北方山岭落地生根。 九十年代,越来越多农户改粮为茶,架桥修路,大大小小的茶园发展起来。漫山茶树,翠色欲滴,打出江北第一茶的名号,自此也从鬼山,更名为春山。 “七十多年,”宝进感慨,“磕磕绊绊才走到今天。” 阿仁听完脸色难看,紧皱眉头,抄着手不说话。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煽情?”大金搓搓胳膊,“我也挺不自在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好好的一个故事,突然就上价值观了。” 阿仁刚要张嘴,却猛然弓起身子呕吐起来。 “诶诶诶,你这么埋汰人家可就过分了昂——” 大金试图拉他,可阿仁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小橡岛,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对正能量过敏?” 眼见着阿仁闭眼朝后倒去,大金飞身上前扶住。 “ʟᴇxɪ王宝进,你看看,你给他活活恶心死了!” 宝进瞥了眼地上吃剩的食物。 “他是不是只吃了老鼠肉?” 说完,打怀里树枝上揪下来一小把叶子,往阿仁嘴里塞。 “你干嘛?”大金拍开他的手,“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讲究荤素搭配了!” “这是天茶仙人舌,解毒,近乎药性,”宝进又扯下一小把,揉搓出汁,塞进阿仁嘴里,“就这一小撮,能救命,外面一万块都买不到。” 大金眨眨眼,揪下来一把,也往嘴里炫。 “这么牛吗?” 又一把,吃得带劲。 “你不能看错了吧?” 阿仁继续呕吐,但吐出来的东西干净了许多,症状也渐渐趋于平缓。又吐了能有个两三回,终于停了。四肢大开,平瘫在地上,额上浮起层细密冷汗。 “他就快没事了。” 宝进在屁股后面揩了几下手,些许掩不住的得意。 “金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不是抢劫的吗?” “那是客串,”宝进挠挠脸,“我大学学的是农业,不是我吹,全国各类茶叶,只要敢长在地上,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大金一怔,“你上过大学?” “这是重点吗?”宝进反诘,“等等,我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我看起来很没有文化吗?” 正说着,阿仁突然弹起来,捂着小腹跑向草丛深处。 “你不在家好好种茶,跑出来坑我干嘛?” 宝进原本望着月色下摇动的蓬草出神,经大金这么一问,讷讷的,半天才吭声。 “不景气,茶厂一家家地关。今年又大旱,园里的茶,产量跌了一半多。像冯平贵那种挣快钱发死人财的,干脆鼓动村民把茶树连根挖出来,空出地来埋死人。 “不信你站在布噶庄山头看,周遭不是一梯梯的茶,是一簇簇的碑,只怕用不了几年,春山又变回鬼山,漫山遍野都是不认识的死人。” 他瞄了眼大金,找补了一句。 “没说你爸,”他拍拍他的肩,“啃,你爸就该死在这。” “什么乱七八糟的,俺爸还没捞着入土呢,他现在,算了算了,不提他的事了。” 大金摆摆手。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哥,厂长卖地,我抢你金子是想包下茶园,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宝进盘膝,倚靠着陆羽的雕像,裹紧怀里的古茶树。 “我寻着真正的金子了。” 海边茶园,宝进的故事并非虚构,而是一个渔村历经的百年发展史
第24章 24众灵 阿仁跑了几趟肚子,有些虚脱,窝在地上不言声。 大金递过来半只破碗,里面是残剩的淡水。阿仁一怔,接过来,干裂的嘴唇沾了沾,又推了回去。 宝进打树枝上又揪下几撮叶片,要他们含在嘴里,嚼碎了,别急着咽。大金咀嚼了十来下,果然觉得生津止渴,嗓子眼的灼热疼痛也顺势减缓了几分。 “我听老一辈说,茶是有灵性的。” 在宝进的故事里,遥远的人鬼不分的年代,天下道士云集春山,修仙斗法。 有个叫丘处机的,因舍不下江南名茶,便移了几株,植在道观之内。仙山圣水,日精月华,喝起来香韵醇厚,回味甘甜。 他走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达官显贵得知了此茶,便逼着农人去采,并要他们年年上贡,不然诛杀全家。 村人跋山涉水,日夜照料,只为定期采上几片鲜嫩娇滴的叶尖,更是无暇出海捕鱼,生计无以为继,苦不堪言。 茶树知晓后,一夜之间,长满粗硬干瘪的叶片,生出锯齿状的倒刺,入口也变得酸涩无比。贵族品尝后非常生气,命人将茶树尽数斩杀,再也不要求上贡了。 “今天这茶树突然出现,是天意,”宝进笑笑,“是老天爷点我呢,毕竟我动了抢劫的念头。” 他低头,来回拨弄地上的碎石子。 “差一点,我就当坏人了。” “我阿嬷以前也爱喝茶,但是跟你们这边习惯不一样。乌龙比较多,胃痛的时候,就泡红茶喝。” 阿仁突然开了口。 “我一直觉得茶是老人家的东西,一点都不酷。但我阿嬷特别崇拜,祭祖用茶,拜神也用茶。 “过节的时候,她就摆出珍藏茶具,家里没什么人来,她也会穿戴的整整齐齐,茶杯摆成一个圆,右手提壶,逐圈逐杯满上。她蛮得意地告诉我,说这一招叫做关公巡城。 “你们没见过她,哇,个子小只,超凶的。但是一端起茶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讲话也不带脏字了,哈,她真的是——” 阿仁的追忆戛然而止,火光一黯,声音也跟着哑下来。 “抱歉,讲得有些多,”他望着夜空,“她走后,我再也没喝过茶,今天是第一次。” “你混——”大金清清嗓子,“啃,你做特殊工种,家人知道吗?” “我没有家人,阿嬷走后,我没有家人了。” 大金跟宝进对视一眼,匆忙转移话题。 “小橡岛,我看你这个身量练得不错啊,这肌肉——” “我以前很柴,话也少,书呆子一个。” 阿仁坐起身来,手撑在膝上,满不在乎,语气没有起伏。 “国中有男生欺负我,撕我功课,扯我裤子,还拖我进女厕。后来,我想缓和关系,就把零用钱都给他们,帮他们跑腿,对他们言听计从。 “然后他们开始罩我,路上碰到,还会笑着招呼。我以为是误会解除,以为找到了朋友。尽管不喜欢,但为了合群,我跟着他们抽烟,喝酒,他们做些刺激的事情,我就在旁边帮忙望风。 “国中时期,我是透明人,他们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闪着光的世界,我站在边缘,误以为身在其中。 “直到后来,他们玩过了火,对方要报警,他们喊我去道歉顶罪。我不肯,他们就把我拖到天台,傍晚打到天黑。那是我见过最红的一次夕阳,我躺在那,突然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属于过那个世界。大学毕业后——” 大金一僵,“你也上过大学?” “怎样,黑帮不能念大学吗?” “那倒不是,”大金搓搓脖子,“就是没想到,黑道现在也搞人才引进。” 宝进抻长脖子,眼睛瞪得滚圆。“仁哥,你接着说。” 阿仁无所谓地耸耸肩。 “大学毕业后,我变得更闷。没有工作,没有社交,也没有爱好,一日三餐都宅在屋里,没日没夜打电玩。 “阿嬷打我,骂我,都没用,甚至找来神婆帮我驱邪。那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困住了,痛苦,却又无力改变。 “后来她生了病,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放心不下我,就找来旧日朋友,一个温和的阿伯,将我托付给他,要他帮我寻份差事。” 说到这里,阿仁摇摇头,罕见地笑起来。 “结果咧,靠夭!阿伯是混帮会来的,还是二把手。一来二去,我跟着入了堂口。” “这,”大金嘬嘬牙花子,“你阿嬷挺有故事的。” “恩哥念旧情,待我温和,但是我知道,他本性狠辣。我亲眼见过因为一点口角,他就剜掉别人舌头。 “我很害怕,连退出都不敢跟他讲,之前有小弟前一晚背叛,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后来院里的狗吃了一周的肉。我那时才二十多岁,真的很怕,感觉又一次卷入不属于我的世界。” 他转脸看向二人。 “知道我为什么没做掉你们吗?” 大金挠挠头,“因为,我们长得像你阿嬷?” 阿仁挂下脸,掏枪瞄准。 “掌嘴掌嘴,”大金啪啪打脸,“我自罚三巴掌。” 阿仁腮帮子鼓动,话多次涌到嘴边,又多次吞了回去。最终,还是黏黏糊糊脱了口,声音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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