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先于视线感受到危险的降临,大金脊背的肌肉蓦然紧绷起来。床朝下沉了一截,他知道那人正俯下身子,迅速朝他的面庞靠近,他甚至可以捕捉到活人身上那股子微弱的热气。 午后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射过玻璃,耀在他左脸上,渗出层毛毛汗。汗液汇成一股儿,顺着鬓角弯弯曲曲朝下淌,刺挠。 大金躺在那儿,面皮子紧绷,咬牙切齿地假装熟睡,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皮于惊恐之下止不住地乱抖,痉挛似的跳动。 他希望对方不要察觉。 度秒如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周遭再没了声息,就连窗外的灰麻雀也不再啁啾,身后的人似乎已经远去。 李大金在心底又默数了十来下,悄咪咪地回头,左眼睁开一条缝,打肩头朝后张望。 鼻尖险些碰到另一人的鼻尖。 大只狗正立在床前低头瞧他,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完了,彻底完了 大金一脸苦相,哼哼唧唧地准备好开口,解释或者求饶。大只狗却没给他张嘴的机会,扯住了衣领,一把将他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你——” 我要死 “你手在回血哦,”他指指输液管,“你看,吊针药水没了。” 大金懵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上去,果然细长的胶皮管里循环着的是深红色的液体。 “坐好。” 大只狗将他右手扶正在膝头。 “我去帮你叫护理师来。” 李大金继续诧异地望着他两手插袋,慢悠悠地晃荡到了门口,探出头去喊了几声,接着又踱回到贤哥身边,故作悠然地靠坐在床头。 “没事情,不是熟人,只是个大脑袋的阿肥。” 他自以为低抑了嗓门,可大金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岛上的日子使他的样貌起了不小的变化。皮肤黝黑粗糙,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再加上马蜂一蜇,整张脸盘子发面一般,朝四周拓了一圈多,也难怪他认不出来。 大金抬手搓去脸上的汗,心底暗笑着逃过一劫,谁知护士恰好托着两只吊瓶迈步进来。 “李大——” “这边这边!” 他喊完才想起不应当开口讲话的,只得冲护士一个劲儿地勾手,然而贤哥已经随着刚才那声注意到了他,视线也伴着护士的身影一并追了过来。 李大金不敢与他对视,一会儿垂低了脑袋,看护士帮他重新调整针头,一会儿又昂高了下巴颏,饶有兴趣地研究起墙上的村卫生室简介。 护士换完药瓶,又嘱咐了几句,大金一连叠点头作为回应,待她走后,屋内重新寂静下来。 对面两人如今毫不避讳地直直瞪着他瞧,李大金被盯得发毛,可他已经没法再躺下去装睡了,周围也没有任何能够让他遮脸的报纸或者杂志,他干脆抬起手来,专注地观察起左手指肚上的簸箕和斗,一遍又一遍。 “小哥,怎么称呼?” 贤哥突然跟他搭话。 大金心一坠。他本想随口编个名字敷衍过去,奈何刚才护士进门那一嗓子已经暴露了,他只能顺水推舟。 “我叫,啃,我叫李大。” “李大?”贤哥挑眉,不知是否相信。 “俺家来还有个弟,叫李中。” 他刻意改变了口音,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不应该叫李小吗?”大只狗倒是真信了。 “那是俺妹子。” 他继续胡说八道,脸上堆笑,刻意做出浮夸表情,让五官最大程度的变形。 “你声音有些耳熟诶,”贤哥眯起眼盯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大金刚松弛下来的ʟᴇxɪ脚趾又一次勾紧,他心想何止是听过,我还冲你唱过歌呢。 多说多错,他打算装傻到底。 “啊?”指指耳朵,使劲摇头,“出问题了,听不清。” 贤哥提高了嗓门儿,“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发炎了,听不清。” “刚才不是好好的?” “大点声,医生说我损失了一半听力,”大金刻意将耳朵蹭过去,实际上是想将脸避过一边儿,藏起来,“耳朵信号不好,一阵一阵的。” 仿佛是上苍暗示一般,贤哥口袋里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仍是伍佰的铃声,还是上次的那首《世界第一等》,无不在撩拨着于两人而言都不算美好的回忆。 “快接吧,”大金试图转移话题,“你来电话了。” 贤哥转身将要接通,忽然停下动作,旋过身去看他。 “你又能听见铃声了?” 显然是某种试探,就连这一句发问也是个陷阱。无论回答能,或者不能,都证明了他现在的听力没有问题,而长久的沉默也并不安全。 “电话,”大金决心将这出蹩脚的戏码演到底,“你看,屏幕又亮啦。”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 铃声震响,对面又一次打来。贤哥瞥了眼号码,深吸口气,这才接起来。用得是橡岛方言,大金听不太懂,只觉得他十分激动,几次提高了调门,又几次强压了下去。 挂上电话,贤哥显然没了盘问他的兴趣,靠着墙不言语,只伸出两指来,大只狗了然,娴熟地递上一只烟去。 “贤哥,怎样?” “鱼头楠那边不肯罢休,说陈佬还没有出山出殡。” “还没有?这都半年多了诶。” 廖伯贤将前额甩落的碎发重新捋了上去,狠吐出一口烟圈。 “原本把消息放给他们,只是想拖住徐天恩那边,没想到陈三山的人这么疯狗,咬住了哪个都不肯放的。” 大只狗伸出手去,贤哥将烟灰掸在他掌心。 “我劝他们先等下,好歹等这边项目搞定,合同签好再处理也不迟。结果他手底下几个好出风头的,非闹着要来内陆寻徐天恩陪葬,讲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佬不易做,”大只狗腆着脸讨好,“您辛苦哦。” “唔,还好。” 贤哥顿了一下,抬脚踹向他膝盖。 “靠夭咧,我辛苦跟你没关系是么?要不是你,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吗?”他环了眼周遭,压低声音,“赶紧去找,这不比橡岛,搞大了没有人帮你兜底。” “可是,最近兄弟们都在打听那批——”大只狗又挨了一脚,“那批产品的下落,要分一拨人出去吗?” 贤哥灭了烟,擦拭起无框眼镜,“有可靠线索吗?” “还没,仁哥那边也联系不上,我在想要不要增派人手——” 他将眼镜重新戴起,扬起只手来。 “不必再找了。” 扫了眼对面床铺,大金又躺下开始装睡,这回还刻意地打起鼾来。 “放出话去,就讲阿仁是徐天恩的内鬼,黑吃黑,我们认栽。老客那边,回头再补一批过去。如果不小心流到了市面上,引得这边条子注意,我们就一问三不知,一股脑儿推到阿仁身上。” “可是,阿仁肯吗?他是个有脑子的,万一等他回来不就穿帮了吗?” “剩下的还要我教你吗?”贤哥抬手又是一巴掌。“那就让他开不了口。” “您的意思是,毒哑他?”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中,大金依然敬业地打着鼾,扮演好一个熟睡且听力有问题的胖子。只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怕贤哥再次确认起身份,怕护士再进来喊他名字,更怕阿仁忽然苏醒,出现在门口。 求你了祖宗 他暗自祷告。 你可千万千万别进来,现在出现,咱们都是个死 刚念叨完,就听见外头有人敲玻璃。 三下短促清脆的敲击声后,跟着另一个人声。 “快醒醒,李大金。”
第36章 36归零 李大金皱着眼,鼾声如雷,预备着就这么装蒜糊弄过去。不想窗外的噪音持续不断,敲击升级为拍打,阿仁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喊他名字:“李大金,醒醒。” 哗浪浪,单薄玻璃在木质窗框里震荡。 “李大金,出事了。” 恁大爷的,再这么喊下去,这边才是真出事了 果然,贤哥和大只狗双双止住了动作,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大金还硬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试图置身事外,妄想蒙混过关,谁知头顶上的两爿窗户呼啦一下子被推开,一块掌心大小的碎石头甩了进来,正砸在他心口窝。 “再不走来不及了,”阿仁翻窗跃了进来,一把捉住他腕子,“警察来了,廖狗的车也停在大院,说不定他就在——” “你快睁眼看看吧,”大金嫌弃地甩开他,“他就在你对面。” “阿仁,好久不见,”贤哥张开双臂,笑着打量,“最近伙食不错嘛,明显胖了,你若不开口,我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 “衰小哦倒霉。” 下一秒,双方拔枪对峙,剑拔弩张,然而,阿仁已经没有子弹。 “条子就在外面,有种开枪啊。” 他强稳住胳膊不哆嗦,嘴上仍是强硬,唬诈着大只狗。 “将他们引来,我把事情全部抖露出去,大不了一起蹲班房。” 贤哥一怔,捏住大只狗的肩膀,示意他稍稍退后,刚要开口,门外走廊就传来皮鞋踏地的回响,声音嘈杂。 “这天可热死个人,还是屋里面阴凉。” 洪亮的男声,另一个人小声附和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分明。 “哪间屋?” “最里头两间,”这次是护士的声音,“我带你们去。” 昨晚渔民将他们仨送到卫生室便开溜了,毕竟休渔期间出海偷捕也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好事情。治疗时问及受伤过程,三人言语含糊,吞吞吐吐,无钱缴费,又提供不了任何能联系的亲友,医生起了疑,回头就向附近派出所报了案。 一听到警察的声音,病房里的四个人同时僵住,各怀各的鬼胎。 “大只狗,收枪。” 贤哥令下,大只狗胳膊缓缓卸力,迟疑着放低了枪口。李大金瞅准时机,于那一瞬抡起挂吊瓶的铁架,耍金箍棒一般乱甩一圈,逼得贤哥二人连连退后。他王宝进上身,像他高举渔叉一样,擎高了吊瓶架,分岔的底座径直刺向对面,大只狗慌了,下意识将贤哥推到前面做挡箭牌,而阿仁则趁乱又翻出窗户逃走。 三人在屋里无声揪斗,门外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大金,跳!” 危急关头,阿仁在院子里冲他大喊。李大金扯出针头,踏着窗框闭眼跳了下去,一路滚落到院子里的冬青丛里。 “上车!” 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面前,副驾车门大开。大金趔趄着爬起来,一飞身,扑了进去。不料脚脖子一沉,被什么死死勾住,他胡乱蹬腿,硬是甩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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