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色的漆料喷洒在她耗费过许多心血的作品上时,薛荧并不为此动容,只是随意地变换角度,反复涂抹新的颜色。她一点儿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薛荧并非那类极有原则与信念感的画家,他们深信每一次创作都是今生唯一一次,正是如此,她对画作并不多情,更不会在画中寄托独一无二的情感。 她十分清楚,眼前这三幅画是对某位画家的狡猾模仿,既模仿了他深奥的哲学态度,又以妖冶迷惑人心,她已见过无数客人目不转睛地驻足在这些画前。 为回应莱昂的要求,她将这样的孩子从虚空中呼唤出来,这就是莱昂和她的孩子。 她心想,他的愿望完全实现了——新画应当使人无端迷恋,享用赞赏膜拜,嘲笑世人愚蠢。他很有趣,应他理念而生的孩子也很有趣。说来惭愧,尽管从未对人吐露过心声,她是没有正确道德观的人(她相信这样的人有很多)。有时别人在她眼前做了坏事,她会因被逗乐而产生笑的冲动,这是不对的,她深知。不可以笑,为了避免惹麻烦,想要笑的时候必须要咬住嘴唇。如若她生来是一个完全正派的人,便根本不会以作假画维生了。 善良的真挚的正义的温柔的勇于分辨善恶的,滑稽的残忍的令人发笑的真心错付的阴差阳错的,这些矛盾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总是让她悲痛欲绝捂脸落泪时又不由自主笑起来。她曾评价过莱昂,你是一头怪物,感谢所有的神,从来没有人审判过她并将她称为怪物。 在拔出剪刀时,她最后一次抚摸了这些由自己绘成的作品。真漂亮,她真心实意地想着。她还有能力将它们再次诞生出来,无论多少次都轻而易举。伪作,伪作,伪作,这样连绵不断重复伪作,本就是她这样的画工的本能。 剪刀在画布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游蛇一样优雅地划过,那声音轻而缓,却能使人脊背发寒。这就是薛荧的秉性,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法粗暴蛮横,哪怕做这样的事,也一如她拿着画笔作画一样沉着。 画布被纵向贯穿,如疤痕一样的裂口不断延长,看不见的野兽向画布挥了一次爪子,留下三道刺目的抓痕。 当来自港台的客人办好所有手续,边走边看,慢慢走近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们愣在原地,小声交流,这是艺术的一部分吗,行为艺术,还是装置艺术? 完成作品的女艺术家手拿剪刀,提起裙摆,以典雅之姿向几人低头行礼。片刻之后,零散的掌声响起,他们七零八落地为她鼓起掌来,只是感觉宛若在梦中一样失去了可靠的物理实感。 在被人找到之前,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大概十分钟左右,她顺利地离开了原地,如阴影回归黑暗一样,她返回了安全通道。与其说逃走,不若说她在等人来找她。 可在艺术馆的人找到她之前,一个面生的女孩追着她冲进了楼梯间,她拦在薛荧面前。 那个女孩没有五颜六色的头发,只是黑色的及肩长发,看起来年纪不大。她喘着气,用身体挡着她的出路。接下来她说的话,薛荧一句都不能理解。 那里光线很暗,可女孩的语速是那么快,她没有办法从唇形上读出意思。 对于薛荧的沉默,女孩气恼极了,她的脸涨红起来,伸手推搡了薛荧,撕扯她的头发逼迫她说话。尽管女孩正欺负着别人,由于得不到回应,她不由自主冒出了眼泪。 “你说话啊,你到底是谁!我知道你认识他,他很在乎你,他一直在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女孩哭出了声音,“你和他也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你到这里来毁掉他的画。是这样的吗?” “你仗着他不会对你怎样,所以做这样的事,他爱你是那么深吗?”她气急了,也难过极了。直勾勾地瞪着薛荧,她看不出这个人有哪里比自己更好。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有别的女人在给他传信息,酒店套房的鲜花、陌生的香水味、偶然遗落的毛绒玩偶,这些不再是蛛丝马迹,他已经对此毫不掩饰,只是声称,你是特别的,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的语言与行为扭曲拧结在一起,那是爱吗,她无法理解,她快要被妒嫉与怨恨折磨疯了。 薛荧观察着女孩在她面前的举动,她并不烦忧,因为一切怒气和哭闹于她都是无声的,听力的缺失让她常常要费些力气才能感觉自己活着,外界总是像笼罩着一层蒙蒙白雾般让她难以揣测。所以她喜欢情绪强烈的人,他们是有色彩的、鲜明的。尤其这种拼了命去跟她沟通的人,像将雾气驱散的火光,多难得。 女孩最终竟无可告解般哭了起来。 实际上薛荧喜欢看人哭泣,很强烈,很有意思。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愤怒都是相当了不起的情绪。 于是,尖的一面被握住,锐利的剪刀被平平递到了女孩面前,室外微光照在金属表面,剪刀如匕首般明晃晃,闪着一种雪亮的光。女孩从手掌中抬眼后,瑟缩一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薛荧向她走近,剪刀再一次递出。 丁悠悠没有见到她毁坏画作的过程,走进展厅时,画已经变成那样了,她只是来找莱昂,无意中见到了开展那天的女人。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那个女人总是看起来很得意,好像所有的事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她就像一个胜者,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莱昂的视线。 凉的金属把手一再靠近,最终触碰到她的手部皮肤,没有人伸手接住,薛荧松开手,“哐当”一声,剪刀掉在地上。丁悠悠的哭泣止住了,她将手缩进袖子中,眼睛却愣愣盯着掉在地上的锐器。 这就是愤怒的消解方式,薛荧把答案告诉了她。 安保终于找到了这层楼,薛荧慢慢将掉落在地的剪刀拾起,离开之前,她朝那女孩友好地笑了笑。这样的偶然插曲,她并不在意。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可惜她说不了话,无法为自己的玩笑作出平和的注解。 油画被毁坏,惊动了艺术馆的高层。薛荧坐在如审讯室般的会议室中,很诚恳地表示,她愿意走法律途径,即使上法庭、进监狱也没关系。 代表她谈话的律师出示了赝品的所有制作过程,证明这是薛小姐自己的画,按照之前的市场行情,她的每幅商业画定价在三百至五百美金。如果进行赔偿,大概就在这个区间。 一千五百万人民币的赔偿是不可能的,我们会向法官出示完整的证据。你们购买廉价商业画的损失,薛小姐无法替你们承担。现在新闻传得很快,也许年底这件事就会在旧京满天飞了。 薛小姐不介意自己出现在新闻里,她相信法律的公正。无法说话的聋哑艺术家是弱势的,她受人蒙蔽,无法为自己发声,因此,我会尽全力为她辩护。
第32章 灰尘 在旧京盘桓大半年的李先生终于即将启程离开。这段时间, 他一直选择住在同一家酒店里,那里虽靠近市中心,但距离人流密集的地铁路线尚有一大段距离。离开酒店, 向外走五百米, 是一片风景宜人的静谧街区, 那里聚集了许多幢旧时代建筑,爬墙虎和蔷薇藤蔓密布在墙体上,初夏季节,一路走一路花香飘拂。街区内的小路弯弯绕绕形成一个圆圈, 即使不认识路, 走进去后不知不觉就能回到原点。 尽管不知道这片街区的名字,他很喜欢在那里散步。曾经有人跟他说过, 这是旧京非常有名的景点。作为外国人, 他已经不记起那个中文名字了。在每段旅途里, 他都在行走中不断抛下身边的物件, 直至遗忘所有, 一丝负担也无、赤裸裸地回到他最初的起点。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至于我, 我并非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 我知道那更接近于一种错觉。更遑论让我以外国人的身份去爱一个人,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某次旅行当中, 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 我相信我可以在异国爱一个人。但是当我回到韩国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在梦里, 心里很难受。你知道一部叫《盗梦空间》的电影吗?我意识到我刚从梦中醒来, 我需要让自己适应韩国的现实生活。那有一点难。所以在这次旅行中我试着不要太喜欢一个人。】 从地铁站下来, 要走近两公里才能抵达莱昂居住的地方。薛荧在漫天的灰尘中艰难步行,庆幸口罩能够挡住部分扑面而来的粉尘。那段道路似乎一直处在修建中, 黄沙和水泥一滩一滩放在地上,行人走路时要小心下脚。漫长的修建期偶尔让人好奇他们到底想建出什么样的建筑。 两边的街道几近荒芜,大部分店铺处于闭店中的状态。少数开着的门店隶属于大连锁店,门可罗雀也不妨碍店员日日打开大门站岗。 直至抵达酒店附近,街道才热闹起来。她仰头看着那栋五星级酒店,很是有些不以为意。这是莱昂喜欢的地方,他每次来旧京出差都住在这里。酒店内部确实处处高档,但街道上破败和繁华紧密相连。真像黄泉和人间的差别,薛荧心中默想。 高处的梧桐树勉勉强强尽着绿化的责任,酒店的招牌依旧是灰扑扑的。她曾在酒店几十层楼之上俯瞰市中心,地面景致部分老旧不堪,部分现代文明。这一片显然属于繁荣的路段,但灰尘始终遮天蔽地。灰尘什么都不管,它们始于破败区域,之后想飞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段旧信息是一次回复,问题由薛荧提出,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傻的问题,【你在这里爱过谁吗?】 为避免信息泄露,他们之间使用的是特殊加密软件,只是未曾想事情会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被曝光。自鸣山艺术馆闭展后,薛荧的信息就不能发送到莱昂那里了。她的行为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契约,他和她断绝往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薛荧无法效仿一往无前的女大学生堵在酒店门口。尽管他不想见面,party girl靠年轻人的蛮力与勇武,最终和他见上了面一面。薛荧没有这样的力量,她把想说的话留在信里,然后将信放在前台。如果前台客服工作忙碌中忘记传递这封信,那么他们的事就结束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9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