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补充道:“若是想家,可以回去看看。” 沈灵雨手下一顿,许是动作幅度太大,墨珠掉在纸上,洇开一小块,她下意识埋怨:“啊呀,又写坏了一张!” 话一出口,她连忙掩掩嘴,收起一惊一乍的模样,勉强恢复了端庄娴静。 “此处只有我在,不必如此拘谨,”白玉禾捕捉到她的心思,双臂抱于胸前,斜斜地靠在亭中柱子上,“你年纪尚小,何苦扮得那么辛苦?” 沈灵雨问:“你方才说,我可以回观中看看?” 白玉禾点头:“自然可以。” 沈灵雨刚要面露喜色,却见白玉禾嘴皮子一动,心下一沉,便听这厮说:“届时,我与夫人同去。” 白玉禾说的话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假,沈灵雨只当随便听听,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过。 与其等待一个不靠谱的允诺,不如尽早将他捉去,转身上山,再也不做什么世子妃。 没想到,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翌日清晨,沈灵雨尚在睡梦中,恍然间觉察到一股浓郁的妖气,她连忙翻身跃起,拎着刀冲出门去。 天还未亮,雾气朦胧,空气里湿漉漉的,仿佛生出很长的绒毛,黏腻地挂在身上,沈灵雨揉揉眼睛,手中红月刀正嗡嗡作响。 满院子都是些被这妖气吸引而来的妖物鬼魅。 有的盘踞在树杈上,眼睛一眨也不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有的匍匐在地上,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口水垂在下巴上;还有一些模糊的黑影,诡异地扭曲着,贴在石墙上。 这么多妖邪齐聚一堂,这场面她可没见过。 沈灵雨向前走了一步,刹那间,盘在树上的大蟒吐着猩红的信子,直冲她的手臂,她抬手一挡,趁着大蟒咬住手臂不放时将它拦腰砍断。 腥臭的血溅了满地,众妖纷纷躁动,向她发起攻击。 …… 待她气喘吁吁地踹开白玉禾屋门,白玉禾正绑着襻膊缩在几案旁,哼着曲儿,手中裁裁剪剪,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被她踹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身见她满身血污,故作惊奇道:“啊呀,夫人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沈灵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手中红月刀依旧嗡鸣不已,她心道:“此妖如今终于露出马脚,我蛰伏多日,亦无需再等,当下将他捉住究竟能有几成的把握?” 白玉禾没等到她的回复,手中的动作未停,剪刀仍在“咔擦咔擦”地剪,而他的头却慢慢偏了偏,从窗前的镜中,他看到沈灵雨正在背后盯他。 她的眼神冷而凛冽,那是紧盯猎物时的表情。 “夫君你可知,方才门外妖物肆虐。”沈灵雨从他的身后缓缓靠近,脚下是猫儿一般的步子。 白玉禾没有回头:“是吗?那真是辛苦夫人了。” “你就不想知道那些妖物为何而来?” “管它们做甚?夫人捉妖本领了得,我放心得很。” 事到如今,图穷匕首见,沈灵雨正好也懒得同他废话,她左手掐诀,右手握紧刀柄,闪到白玉禾身后。 他为何能如此淡然?她离他极近,一息之内即可斩断他的脖颈。 在侯府生活两月,好歹夫妻一场,虽是假的,却也享受了一番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这样想着,她出声问道: “夫君,你在做什么呢?” “夫人莫动,小心被划伤。” 闻言,她朝几案上望了一眼,只见案上尽是些打磨好的竹条竹片,在火上烧过,被弯折出漂亮的弧线,白玉禾脚边堆满了竹筒和碎屑,他正拿着剪刀,比着竹条圈出的形状,一点一点剪开宣纸。 沈灵雨睫羽一颤:“这是……纸鸢?” 白玉禾道:“夫人喜欢么?一会儿去放纸鸢可好?” 沈灵雨瞥见他手上布满被竹子倒刺划伤的破口,还没说话,便见白玉禾剪刀一歪,痛得“嘶”了一声,连连甩手。 沈灵雨揉了揉眉心,将他手中剪刀夺走,嫌弃道:“你怎么这么蠢,这都能受伤?” 白玉禾受宠若惊:“不过是扎破了手指,你竟这般心疼?” 沈灵雨:“……” 这厮怕不是个傻的罢。 想必那些妖物就是被他的血液吸引,不能再放任他流血,她不禁咬牙切齿:“是啊,我心疼得很。” 她刚要再挖苦他两句,却察觉到愈发浓郁的妖气正顺着他的鲜血肆意而出。 这气息中带着甜香,就像是荒芜沙漠中的一枚红果,仿佛能够让人永远地沉溺,难怪会引来那么多妖邪。 “夫人,过来坐。” 他望向她的眸中仍旧光芒流转,却似乎染上了几分妖冶。 沈灵雨的意识变得有些浑浊,她恍惚间在他身旁坐下,手中失去力气,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而白玉禾似是没注意到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实在招架不住这股未知的强大,沈灵雨下意识想要逃走,手腕却忽地被他拉住。 刹那间,失控感烟消云散,她的眼眸中恢复清明,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久久不能平息。 “骨架已经完成,夫人来画些图案罢。” 有什么东西带着凉意递到手中,她低头一看,是支玉杆毛笔。 她随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滋润干涩的喉咙,强作镇定道:“你怎么忽然做起纸鸢来?” “夫人恐怕不记得,之前你从幻境中醒来时提到了纸鸢,可惜我手笨,熬了一晚上才将将做出雏形。” “想放纸鸢,到街上买便是,何苦自己动手?”沈灵雨心中一动,却压下情绪,嘟囔道,“丑是丑了点,能飞就行。” 说罢,她蘸了蘸碟中岩彩,小心翼翼地在宣纸上勾画出形状。 翅膀是乌黑,嘴头是明艳的亮黄,燕尾蘸上群青画出奔腾的波涛,渐渐的,眼前之物与记忆重合,沈灵雨不由得扬起嘴角。 白玉禾看着她的侧脸,难得安静片刻,没有再聒噪。 不出半刻,沈灵雨将纸鸢拎起来左看右看,白玉禾在一旁满意点头:“夫人手真巧。” 用罢早膳,沈灵雨带着小椿将庭院打扫干净,又包扎好白玉禾手上的伤,他已不再流血,妖气也渐渐散去。 二人拿着纸鸢来到城郊,此时太阳初起,晨风习习。 白玉禾捧起纸鸢,站在离沈灵雨五步之遥的地方,望着她在草叶间轻盈奔跑,她的裙摆摇曳着,沾染上清凉的露水。 他一松手,纸鸢顺势飞上天空,她停下脚步仰头去望,如墨般的眼眸中似有星光璀璨。 “你看,飞起来了!” 举手投足间,是少女独有的欢喜。 白玉禾噙着笑望她,忍不住心想,算上今年的生辰,她也不过十八岁,理应是这般明媚的。 沈灵雨跑得有些气喘,她慢慢停下脚步,面上仍带着笑,心却渐渐凉下来。 她将目光放在白玉禾身上,心中寻思,此妖妖力过于强大,方才不过流了一点血,便招来那么多妖邪,更古怪的是,他的妖气竟会让人眩晕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二人仍隔着老远含笑对视,沈灵雨则悄悄打起算盘:若想捉他,须得转变思路,光靠一身功夫硬碰硬是断然不行。 上月十五他虚弱无比,她趁机在他身上结下缚妖印,沈灵雨推测,这日便是他的破绽。 如今,缚妖印已伺机发作,眼看着十五又将到来,届时,她定要将他拿下。 当务之急是找出他的真身,好提前画阵。 他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是狼,是狐,抑或是蛇蝎? “夫人怎么不跑了?” “瞧你这满头汗的,小心别着凉。” “累了?不如随我去西市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耳边响起他的聒噪,沈灵雨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白玉禾,心中轻叹。 依她看,他就是只蚊子精。
第11章 赴夏宴 这雨从昨夜起就一直在下。 卯正三刻,小椿撑了把油布伞立在马车旁,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随后,她掀起帘子,朝车厢里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少夫人正闭目养神,坐得笔直。 小椿不由得想,自家少夫人真是个好脾气的,别的不说,这样恶劣的天,这样早的时辰,又在车里等了那么久,却毫无愠怒之色。 小椿忧心忡忡地抬头去看乌云密布的天空: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若是一直不停,一会儿的山路肯定不好走。 想到这里,小椿美滋滋扬起嘴角。 昨日,清荷郡主一封请柬递到侯府中,邀请世子夫妇共赴幽林山庄的夏日宴。 见少夫人近日情绪不佳,侯爷侯夫人特地嘱咐世子领着少夫人在山中小住几日,好好散散心。 白家能如此厚待少夫人,小椿看在眼里,自然也欢喜,只是……若想在天黑之前到达幽林山庄,一大早便要出发,眼下世子仍在屋中收拾行装,迟迟不能动身。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世子终于朝马车走来,身后的小厮正拎着两个沉重木箱,步子迈得歪歪扭扭。 车中一沉,沈灵雨听见动静,抬抬眼皮冷声道:“夫君,咱们是去小住几日,不是迁居。” 白玉禾在她对面坐下,随手端起小桌的茶盏:“出门在外自是要多准备些行李,以备不时之需,若是——” “快走罢,”沈灵雨懒得听他继续胡诌,“这雨忒大了些。” 折腾了一个早晨,停在侯府门前的马车终于冲进了雨幕中。刚驶出城门,白玉禾便从袖中拿出一册书卷,就着窗外的光亮读了起来。 连夜大雨冲散了夏日的炎热,马车跑得极快,凉风带着湿润溜进窗子,吹得沈灵雨缩了缩脖颈。 见状,白玉禾伸手将帘子放下,随即点燃桌上油灯。于是,在这一豆烛火映照下,沈灵雨听着书页翻动之声堪堪进入梦乡。 待到她在颠簸中醒来,发觉身上盖着白玉禾的玄色大氅,她揉着发酸的肩膀,挑开帘子朝窗外看去。 马车已经进了山,所见皆是郁郁葱葱的林木,雨滴仍在车顶上跳跃,像落入玉盘的珠子。 白玉禾道:“我还担心夫人会紧张,没想到竟睡了一路。” 沈灵雨回头看他:“不过是赴个宴,又不是赶考。” “可不是?夫人威武,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沈灵雨懒得与他周旋,伸手一掀,将身上大氅扔给白玉禾。 无言片刻,黑马忽然嘶鸣一声,车跟着停下来。 “世子,前面没路了!”马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白玉禾闻言走下车去,只见前方山路地裂数丈,沙石随雨水溃出,根本无法通行。 但这是进山必经之路,若是绕路,须再走上一整日。 此处危险,不可久留,白玉禾皱眉思忖片刻,随即道:“先去附近的村子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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