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有些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提前和春天相逢。但此刻她终于顿悟,为什么弘一法师临终前要留下悲欣交集这样的遗言。 因为,那是窥见真理后,心花怒放的余烬。 傅真一时感极,没有回应他的邀请,而是神情淡然地问到:“晏先生想听什么?我现在就为您唱一折吧。” 他提着锤纹纯银茶壶的手一顿,恍若卸下所有防备的牡鹿,高大、俊美、温驯,目光潮湿软和,暗藏天然的脆弱和纯真:“老师,我想听铁冠图里的刺虎,可以么?” / “那我唱滚绣球这一折吧。” 傅真点点头,招呼一声,先打了个圆场,然后轻移科步,倚着空置的花凳捏了观音手,眉眼一收摆好架势,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神情凛冽地开了嗓。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 在此刻,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作为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即便只是作为开场戏的《滚绣球》,也有不少嗔痴笑骂、披肝沥胆的动作,表演程式凄切悲壮,比游园惊梦这样的文戏要激烈、昂扬、婉啭得多。 夜半慨然悲歌壮志在这纸醉金迷的小楼里显得格外醒神。 被吸引过来的人越聚越多。 外头进来个吊儿郎当、满身miumiu的黄毛卷发小太妹,突兀地抱胸嗤笑,“谁呀,深更半夜在三哥这唱这玩意??” 晏启山冷冷地斜她一眼,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闭嘴的动作。 那人没料到向来斯文随和的晏启山也会有这样凶的一面,顿时面色一窘,退到后边悄悄跺脚。 傅真作了个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俺佯娇假媚装痴蠢……” 转身后,又换做横眉冷对模样,“巧言花语谄佞人。” 这里是她最喜欢的段落,有一连串轻移科步、往后仰再往前走、转身旋转、怒指奸佞的动作。 周围一屋子人坐的坐站的站,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实在有些转不开。但她舍不得精简,还是情绪饱满地演了个全套。 “……纤纤玉手剜仇人目……” 嗓子越唱越清脆明亮,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傅真谨记着师傅“戏如人生一定要真”的教诲,将初来时的局促和那些探究的目光忘到了脑后,全副身心投入到接下来“云手转身”、“扶椅后仰”的高潮片段。 找不到多余空椅子当道具也不打紧,她练习了无数次,可以凭空来。 “细细银牙啖贼子心……要与那……” 往窗边圆场时,脚下被绊了下。 她没留神,一下子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闻到一股雅致甜醇的绿豆蔻香,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男人在耳畔轻声安抚到:“小心。” 众人嘘声四起,纷纷起哄:“哎~怎么回事,怎么唱到三哥怀里去了?” 傅真吓得脸都白了。但戏不能停,她一刻也没停,接着唱了下去:“漆肤豫让争声誉~断臂要离逞智能~” 再转身时她才发现,晏启山静静地坐在落雪的窗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指间夹着一支大卫杜夫,但并没有点上。 她忽然心静了下来,定了定神,边唱,边抱肩矮步屈膝慢蹲:“拚得个身为齑粉~” “方显得大明朝有个女佳人!” 保险起见,这里的科步圆场她主动选择距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空地。最后一句定点也刚好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坐在晏启山右侧、戴钻石耳钉的男生睨她一眼,嗤笑:“依我看,大明朝有没有女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有个女佳人——是不是啊,三哥。” 晏启山温和地笑笑,没说话。 “难怪三哥要听戏,今晚这出戏确实听得值……”见他没有出声制止,其他人便揣测着他的意思,挤眉弄眼一顿调侃。 那语气,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橱窗里一件等待被挑选的摆件。 傅真面无表情地拿起行礼准备转身走人。 “哎,傅真,”潘允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一横拦住她,“你要是现在走了,还怎么挣今晚这钱?” 话听着倒挺热乎的,只是表情难掩奚落。周围飘来的目光顿时也变了。 傅真默了下,语气淡然:“我有些饿了,下楼买碗泡面。” “是吗?”潘允媛不冷不热地嗤笑了声,扭头同身旁Y2K非主流黄毛卷发小太妹说说笑笑,再也不理她。 故意给她难堪,她知道。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潘允媛“提醒”的对,她现在是该忍,在钱面前,这点自尊不算什么。傅真把行李箱推到玄关边上,瞅准一个靠窗的空位,转身走过想坐下。 “哎哎哎,这是我的位置!” 满头白色丝带蝴蝶结的MiuMiu小太妹立刻炮仗似的跺脚跳起来,敌意满满地瞪着她,“你不许坐!” “阿玉,再这样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北京。” 晏启山揿灭刚点的烟,清叱一声,掸了掸沙发上并不存在的灰烬,回头笑着招呼她,“家中小妹叛逆期不懂事爱捣蛋,过来坐三哥这,等下三哥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第2章 晏启山这么一招呼,全场目光都投了过来。傅真一愣,来之前吃过骨汤小馄饨,“有些饿”是她随口扯的。 气氛有些冷场。见她不搭腔,众人皆认定她不识好歹。 “能吃粤菜么?”但晏启山仍笑着,以萍水相逢的闲谈口吻询问,如同站台上短暂相逢、转瞬分离的旅人,温和却漫不经意,“附近有家茶餐厅,听说牛腩肠粉和啫花螺做得很不错。” 傅真怔怔地看向他。 他身后是明净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漫天碎雪从月光里洒下,淡淡的,静静的,像写在水面的诗,教人心里无限忧戚沉渣泛起。 “当然能!我小学是在广州念的!”傅真撩头发整了整水晶玻璃耳坠,放下行礼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嫣然一笑,“但其实我也没有很饿。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好的咖啡馆?” 晏启山拎着锤纹银茶壶,给了她倒了杯药草茶,语气温柔:“晚上喝咖啡会失眠的。” 随着他倒茶的动作,傅真闻到一股清淡柔和的鸢尾琥珀香,和着如雪的微凉气息,却又给人以温暖安静、小春日和的感觉。 这世上,有些人本身就是高山和流水,在凡俗之外,金昭玉粹,椒花颂声。 傅真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他。 “可是我心情不好吗,”她掐了掐掌心,鼓起勇气伸手搭着他肩膀,径直从他手里抽走那支并未点燃的大卫杜夫,“要不你找个地方陪我喝酒。” 来之前,她在那间网吧肮脏的洗手间里,换上了那条价值不菲的、摇摇欲坠的大露背柞绸吊带裙。长长的飘带绕过白皙纤长的脖颈,再松松地系在玉兰般的圆胸旁,仿佛一扯就会滑落。 这种不确定的暗示,内敛又直白,充满危险。 方才和她们起了争执,她本打算离开,但冷静下来后,每日更新在南极生物峮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她选择悄悄解开大衣最上面的几个扣子。 她知道,她在豪赌。 但晏启山却担心她冷。侧身挡住其他人视线后,他凝眸看着她眼尾那颗美丽的泪痣—— 她情绪紧绷着,像质感坚硬流利的烟灰色透明水晶,有着先声夺人的清冷知性。可长得却丰肌腻理,粉扑子小脸媚而钝,美得缓缓慢慢,自有一段风流情调。 难怪张爱玲会把葛薇龙形容成粉蒸肉美人。 确实白糯,甜软,粉嫩,香而不腻,轻易勾起无限爱欲。既想弄哭,又想怜惜。 但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良久,晏启山伸手拉她起身,顺势替她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 “哎呀,”傅真一个踉跄,清凌凌的眼神像玻璃杯里滟滟的雪莉酒,“对不起,我腿麻了。” 晏启山伸手接住她,关切道:“脚有扭到吗?” 这一幕气得晏启玉连连跺脚,大呼小叫:“三哥!我也要去!!!” 声音之大,满场昏昏欲睡的人都被吓清醒了。 潘允媛连忙扯了扯她衣袖,乖巧地说:“阿玉,你答应过三哥肯定不喝酒的。” “我不管!”有人劝,晏启玉更来劲,上蹿下跳,满头白色蝴蝶结乱飞,“他不跟我喝也就算了,居然却跟别的女的出去喝?我……” “你长大了,应该找个男朋友,过自己的生活,”晏启山冷冷地打断她,告知自己的决定,“待会儿于伯伯会送你回北京。” 迎着晏启玉愤恨的目光,傅真淡定地挽着晏启山的胳膊,不为所动。 见状,晏启玉呜地一声跺脚哭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但晏启山只是表情淡然地扭头吩咐旁人:“伯循,这里交给你。” 角落里,戴钻石耳钉、咯吱咯吱摁着彩色塑料壳水压套圈游戏机的“流川枫”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去吧,你家很这个麻烦精只有我能制服。” “……”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搭腔。 圈内私底下都知道,晏启玉是老爷子扶养的遗孤,从小就只黏晏启山,颇有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临近过年,晏启山前脚来杭州躲清净,后脚老爷子就把晏启玉也送了来,美其名曰辅导功课,其实是撮合。 晏启山身边一直没有女人。人人都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反正晏家也不需要联姻,他大概率到一定时候就会按长辈要求,把这个知根知底的给娶了。 晏启玉也是这么以为的,找各种理由跟着,盯很紧。 但显然晏启山并不是一个能被掌控的人。 没想到今晚这局,晏启玉叫了一堆狐朋狗友来捣乱,反而给自己捣乱出一个程咬金,有意思。 慕伯循勾起嘴角讽刺地一笑,怪声怪调地唱起新白娘子里的插曲—— “好梦易醒,易醒是好梦。留不住情郎爱别人,你问天呀,天呀告诉你,因为你只是一浮云……”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天也不懂情》,晏启玉哭得更凄惨了。 周围尴尬到兵荒马乱,大家纷纷找了借口避到外间去。慕浅浅趁乱上前,眼神活灵活现狡黠天真,语气含着轻笑撒娇到:“哥……” “老实呆着不许犯傻,”慕伯循毫不留情地说,“那样高不可攀的人,你也想上赶着去粉身碎骨?” 慕浅浅不甘示弱:“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 出来后才发现,大雪仍在匆匆地下着,没有要停的迹象,整座城市几乎被淹没。这对杭州来说并不多见。深夜里,烟雨楼的透明走廊上,许多人驻足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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