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掏心掏肺的话,惹得谭嘉雅亦是背过脸拭泪,她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架着初弦胳膊,眼泪和鼻涕泡儿齐齐往她衣襟抹。 初弦很难定义“命苦”二字。 她没有名义上的父亲,又过早失去了母亲。 没有任何亲人,浮萍般,孤孑一身。 黄立勇还记得初思葬礼,三月尾巴,南城还下雪。 那年初弦刚刚十一岁,还没过生日。 小小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黑衣,怀里抱着初思的遗像。 她哭起来不出声,静得没边儿,可低头看她,满脸泪痕。 彼时黄立勇不知道她的生父究竟是谁,初思对此向来讳莫如深。 初思自己有套房子,名下有小百万的流动资金,一股脑交给黄立勇。 她就一个恳求,希望黄立勇看在他们共事多年的份上,能好好照顾初弦,起码,照顾到她成年。 初思和自己爱人是一个舞团出来的人,谭嘉雅跳槽过来时,黄立勇的小剧团半死不活,她又拉上初思,这才勉勉强强赚了点钱。 奈何天不遂风云,谭嘉雅因意外无法再担任A角,B角的初思临时顶上,不料效果惊人,千呼百应,一时间成了南城有名的“角儿”。 也就这时,谭嘉雅怀孕,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退出剧团,专心幕后,从那天起,剧团的顶梁柱成了初思。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长篇累牍,初思逝世,剧团消沉了很一阵儿。 但到底挺过来了。 一切都在变好,除了初弦。 黄立勇和谭嘉雅想要收养她,可是手续不全,收养证办不下来,她始终无法改姓黄;黄立勇问过她本人,初弦委婉含蓄,她跟母姓,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除了初思刚过世的两个月,她再不肯和黄立勇一家人住一起,彼时谭嘉雅刚生二胎,正是最忙的时候。 她离开的那天是黄昏,后来初弦想,佛火黄昏最适合。 怜悯慈悲的意味,又平添残忍。 黄立勇担心小孩子的心理状态,连着陪她看了大半年的心理医生。 这一家不行,就换一家;这座城市不行,就换另一座城市。 东奔西跑,吃尽苦头。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不敢哭,怕哭了,黄叔叔和谭阿姨也要掉眼泪。 但也不知道怎么笑了。 事情的转机是从没有登上的那架飞往首都的航班说起。 黄立勇值机,谭嘉雅一手牵着小杰,一手牵着初弦。 小杰贪玩,追着金发碧眼的旅客跑走;谭嘉雅被婆家打来的电话弄得焦头烂额,无暇分身。 初弦只得去追。 没追上小杰,反而是把自己也弄丢了。 那天,初弦记得很清楚。十月二十八日。 她站在人潮拥挤的候机大厅里,终于感觉到山呼海啸的寂寞。 那种被抛下的痛感,撕心裂肺。 但她没哭多久,就有人蹲在她面前。 有飞机掠过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跑道,轰然起飞。 她听见极温柔、极耐心的声音。 “小姑娘,怎么自己哭?你家人呢?” ** 没收拾完,手机又震。 这回是应老爷子。 “初弦,有空吗,要不要来陪爷爷喝茶?” 初弦看眼时间,八点二十,她点头应了:“好呀,爷爷您稍等。我给您带好吃的桂花团子。” 应老爷子捂住听筒,给旁人使了眼色,复才接起:“还是你亲手做的吧?那你多带一些,爷爷让人去接你。” 好在去往伦敦的行李不急着收拾,初弦随便编两条松散麻花辫,帽子、口罩、围巾、手套一应俱全。 应老爷子司机见到她时,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白粉色的茧,手中提一个贴着库洛米贴纸的食盒。 “小姐。” 她和司机打过招呼,坐到后排。 夜车飞驰,繁华南城的灯红酒绿化作不停闪退的流星。 应老爷子是在初弦十五岁那年找到她。 她是一中唯一一个被少年班录取的学生,黄立勇高兴疯了,逢人便说自己女儿多优秀。 但她再优秀,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应如斐是应家最出色的小辈,手腕魄力,心机筹谋,几乎可以媲美几十年前的应老爷子,同时她也是最得老爷子真传的孙女。 所以初弦根本不明白。不明白她一个没名没分的非婚生子,为什么要跟他回应家,去蹚那趟会吃人的浑水。 如果要认,为什么不能是九岁那年。 这样的话,或许她不用挨那巴掌。 ** 她自然不答应,黄立勇也不肯放人。 应老爷子倒没步步紧逼,而是采取怀柔方式——循序渐进,叫她慢慢松下警惕和防备。 他从不带初弦见其他的应家人,只带她来终南别馆。 初弦写得一手锋芒毕露的瘦金体,正是应老爷子手把手传授。 见她对茶道感兴趣,专门请了颇负盛名的茶艺大师教她,她沏茶时,老爷子不远不近地站着。 看她,和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气度神韵真有那么七分的像。 可,七分实在太多。 常常叫他心如刀绞,痛下泪来。 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没有阻拦他和跳舞那女孩子,也没有贸然给他安排所谓门当户对的姻亲,甚至对他之后的反常行径坐视不理。 那么他是不是他会快乐一点,有善良贤惠的妻,有乖巧聪慧的女。 他本来该幸福。 混乱思绪被打断,接送初弦的黑色SUV已然在终南别馆前停稳。 贺清越刚点起烟,肆虐风雪中唯见他指尖明灭。 他听见脚步声,线条冷峻的下颌往她这边动了半寸,眼底情绪很淡,没什么意味望人时,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初弦脚步忽地慢了一拍。 他摘下烟,手指修长,看也不看,随手摁在可抵市中心一套房的库里南。 骨骼分明的手腕,戴一枚逆跳星期。 上一次送她回程,其实没顾及到小姑娘能不能闻烟味。 可这回眼尾才瞥见她,倒是自觉把烟灭了。 他挑高视线,顶上做旧的缠枝灯光源融融,一枝连着一枝,在他们脚下铺开一条浸满薄雪的长路。 她只露一张脸,杏眼琼鼻,目光茫茫地闪了两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贺先生?” 还是那么规矩,束手束脚,在研究院见她那股子灵动活泼的机灵又缩回壳里了。 他忽然就很想逗逗她。 待她吞吞吐吐走近,宽厚手掌圈过半截烟蒂,随手扬进木桩似的垃圾桶。 “你爷爷让你喊我什么?” 她立即抿直了唇,鹌鹑似的把脸埋在围巾里。 两人并肩走,他转着指间的长柄打火机,金属灰的机身,后现代的设计感很强。 ——她没发现自己注意力跑偏了。 贺清越递到她眼前,哄小孩似的语气:“喜欢?” 她又往里缩了缩,摇头:“谢谢小、贺叔叔,我不喜欢。” 贺叔叔。 还不如贺先生或者贺总。 贺清越站在原地,周遭气温平白下降好几度。 初弦恍若未觉,脚步急得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咬她。 哦,不对。 我才是那个洪水猛兽。 贺清越收起打火机,面无表情,凉凉地想。 ---- 是的。我们初初和他见过。
第11章 左耳 ===== 终南别馆永远四季如春。 初弦进门,按着顺序先摘手套,然后是帽子,口罩,最后耐心细致地一圈圈绕开围巾。 管家在她身侧两步开外的距离,她轻快转身,脱下外套,抖了抖衣摆沾上的雪粒子。 贺清越落她两步距离,站在二级台阶,不远不近地看着小姑娘跟剥洋葱似的,一层层把自己摘得剩个干净的核。 打底是件白色的裙,款式简约大方,平方领,缀了一圈儿奶蓝色的蕾丝。 两只细细胳膊各抓一条麻花辫,低头把皮筋松了。 蓬松如绸的发,发尾打着垂顺的卷儿,勾勾缠缠地垂到极细腰肢。 管家看过来,拿不准贺清越是进或退,他微微一笑,迎上目光颔首,风度翩翩。 电动玻璃门再度开合,刺骨冷风乘虚而入,初弦避之不及,冻得齿关颤颤。 她回头,鼻尖儿扫了淡淡的红,眼神幽幽怨怨,透着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他挑一挑眉,清冷眼底藏了不甚明晰的笑意。 算作“贺叔叔”的回敬。 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吧。 初弦闷闷捏了下鼻尖,决意不搭理他,三两步向着应老爷子小跑过去。 应老爷子一身靛蓝唐装,下摆的金龙吞云吐雾,龙爪踩珠。 初弦亲昵地挽住应老爷子,檀红的唇漾开甜丝丝的笑意,嗓音绵软动听:“爷爷,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让我来打搅你呀?” 应老爷子面上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憔悴,不复上日相见的精神气,反而有种缠绵病榻的架势,他强打起精神和初弦说话:“下午睡了一觉,梦到了些从前的事,有些想你,想让你来爷爷跟前陪爷爷说些话。” 言罢,看着贺清越的方向,笑说:“爷爷知道你过几天要和清越一起去伦敦,想着他今天过来,刚好让你们熟悉一下。” 初弦觉得这见面的动机很难成立,她乖觉地点了点头:“等我从伦敦回来,给爷爷带礼物。” 应老爷子重重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笑说:“清越,我这孙女年纪还小,她要是哪里做的不好,你多多担待她。” 他青松朗月地站着,原先臂弯搭着的外套已经让管家拿去妥善挂起,初弦视线越过他,两人的外套并排挂在一起。 一黑一白。 贺清越笑一笑,举起右手提着的礼盒,适时接话:“深夜叨扰,给老爷子带了茶,是您最喜欢的老君山。” 人至老年,心性愈发像小孩子,应老爷子双眼一亮,不住点头:“好茶好点心,这才不算辜负了今夜这场雪。” 老爷子没让初弦去沏茶,三人围着云梨木矮几席地而坐,落座时,应老爷子忽地咳了一下,指挥:“初弦,你坐那儿去,方便爷爷和清越说话。” 初弦不疑有他,单手撑着桌面,支起瘦得骨感匀称的小腿,换到了贺清越右手边的位置。 两人从对首的位置换到了并排的位置。 她怔一怔,没来由想起水墨屏风隔断的那隅小小天地,一大一小的两件外套。 小姑娘是真的娇小,她拾起长筷,翻弄围炉旁炙烤的小花生。 迸溅火星如流星坠落,仿古落地灯跃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仿佛一副忽然活过来的美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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