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老爷子捧起茶,三两茶梗在青黄色的茶水里漂浮打转,毫无定数,他眯了眯眼,没饮。 想起什么,放下茶盏,吩咐:“初弦,你坐到清越另一侧。” 她轻轻“啊”了一声,下一秒,把疑惑尽数吞了回去。 这样就很奇怪。 ——分明是要与贺清越说话,可连换两次,位置却颠倒过来。 初弦在中间,像奶油蛋糕的夹心。 后知后觉,抬手抚了下左耳垂落的发,瞬间明白应老爷子的用意。 老爷子捏着小巧玲珑茶盏,起了话题。 起先谈话的内容围绕当年自己和贺清越爷爷的交情,初弦一面揉着通红的指尖,一面去注意自己放在小角落里烤着的栗子熟了没有。 贺清越单手支颐,目光偏到她身上,唇边慢慢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比终南别馆的初见少了许多拘谨,那日应老爷子特意嘱咐过她,衣着打扮按着最不容易出错的白色来。 但也没得挑,她穿白色确实好看。 可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或该尝试更多鲜艳的颜色,譬如她路过庭院饱满绽开的白梨树时,五颜六色的毛线帽,白色口罩,白色手套,粉米色围巾,真是打眼得紧。 初弦正拆着食盒,莫名其妙地,后颈发凉,她有种小猫被人捏住命运后脖颈的错觉。 迟迟疑疑,视线悄静一瞥,被抓个正着。 她右手还捏着银筷,声音小小,不确定问:“贺叔叔,您吃吗?” 银灿灿的筷尖儿左右夹击一个圆滚滚肥嘟嘟的桂花圆子。 不知是哪句话开了岔路,话题猝不及防拐到了初弦身上。 “我这小孙女什么都好,有灵性,学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即通,就是心性太软,我怕她给别人欺负。” 初弦正专心细致地将自己带来的桂花圆子分到琉璃骨纹的圆碟中,闻言手一僵,库洛米食盒里的饱满小圆子争先恐后地滚出来。 还好提前垫了碟子。初弦把碟子推到三人中间,单手撑着侧脸,瓷白肤色莹着柔皙的光,她故作老大不赞同地摇头尾音拖得很长:“爷爷,没有人可以欺负我。” 木炭噼里啪啦,她和风炉靠的最近,火光一跃一跃,她微微歪着头,唇颊有一对汪着蜜饯的小梨涡。 应老爷子抚掌大笑,象牙瓷筷拣了一个桂花圆子喂入口中,咽下后吞了口茶水润喉。 “小孩子可不要逞事。” 应老爷子收了笑,牵过初弦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眸中涌起无限怀念。 他的手很老了,像百圈年轮的大树,苍老枯瘦;她的手却年轻,常年练习毛笔的指腹生了薄薄的茧,手心却嫩得像豆腐。 “爷爷啊,之前走眼,看错了人,好在及时悬崖勒马。” 他翻过初弦的手,揉捏她仍泛着红的指节,低声叹笑:“往事不可追忆,不可追忆咯。” 初弦大概明白应老爷子是想起了什么,小姑娘挨到老人身边,她无意识挺着腰,掐云弄月的身段清晰落入贺清越眼底。 他本是执茶的手,鬼使神差,用公筷夹了一个桂花圆子。 入口是一阵甜腻的桂花香,他微微敛眉,清甜过后,唇齿留香。 贺清越向来对任何甜食敬而远之。 但这份卖相一般的桂花小圆子,竟让他觉得还不错。 正想夹第二个,初弦清稚的眼神飘到他分明修长的指节,纳罕地问:“原来小叔叔喜欢吃甜的么?” 她与他说话时总要微微仰面,顶上清落落的光铺上她雪色的眼皮,纯圆的眼尾往下捺了一道,顿时生出几分水灵灵的无辜。 说她笨,却不尽然,起码这一刻,倒是真做到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贺清越似笑非笑,携了打火机,彬彬有礼地起身:“老爷子,我上外头抽支烟。” 应老爷子颔首,目送他出门。 隔着全景落地玻璃,初弦看见他站在铜铃檐下,瘦薄的手掌挡风,齿间咬一根细长的烟。 他整个人浴在暖色的灯光里,单肩靠着雕花廊柱,身骨撑得住鼎盛世家教养出来的清贵。 贺清越极目远眺,初弦也跟着望过去,是云山雾海的小松山。 初弦觉得莫名。 他看起来是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就像接受万人顶礼朝拜的孤山远月,可偶有那么一两刻,初弦却觉得,原来他站在俗世烟火里,竟也有那样平易近人的一面。 冷风卷着苍白雪粒子兜过来,贺清越呼出一口烟气,风里摇开清脆悦耳的响铃声。 他微怔,抬眼,是那串画楼似的八角铜铃。 缠铃的红线旧得似血,他心念一动,换了位置,想看那张在风里打摆子的笺文写着什么。 熟悉的瘦金体,却不如研究院时游刃有余,每个字锋尚有稚拙。 正页是【笑口常开】,背页是【长命百岁】 如此朴实无华的褒义词,看起来便像老人家为了哄孙女儿开心,而挂上她第一次学习瘦金体的文墨。 掐了剩余半支烟,贺清越披着满身清寒折回灯火通明的馆内,爷孙两不知说了什么,应老爷子笑着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初弦举着手机,指尖滑动,播放下一个视频,传出奶声奶气的猫叫,还有女孩子软糯的调。 “这是谁家的小猫呀?哦,原来是我的初初呀。” 应老爷子凑近,笑得很开怀:“初初好像又胖了一圈,初弦,你要控制一下它的饭量了。” 她一本正经地摇头,故作认真说:“我们初初才不胖,初初只是毛厚。” 贺清越定住脚步,想到女孩子的微信头像和微信名。 原来,此“初初”非彼“初初”。 “你去伦敦之前,把初初带到这里,爷爷帮你养,每天让人给它准备满汉全席,保管把初初养成一只小肥猫咪。” 初弦眨眨眼,“每次带初初来终南别馆小住,等它再回家,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高兴,初初那是由奢入俭难呀。” 应老爷子没再看视频里搞怪的小猫咪,老态的眼如慢帧镜头缓缓停在初弦身上。 小姑娘仍旧无知无觉,纯澈眼眸蕴着深深笑意。 他看着看着,想起被自己逼死的小儿子,一时悲从心起,抬袖抹去两滴眼泪。 “初弦,你都愿意让初初过来住,怎么自个儿不过来?爷爷一直给你留着房间。” 重新回到座位沏茶的贺清越掀了掀眼,应老爷子话里有话,他听得出来。 目光拨到初弦身上,她摇摇头,说辞熟练无比,一听就知排演了上万遍。 “终南别馆离研究院太远了,我每天八点就要上班呢。爷爷要是想我,我可以常常来呀,都是一样的。” 说辞合情合理,应老爷子苦涩地笑了笑,转头让自己的专车司机过来:“爷爷困了,我让小施送你回去,初弦,到了伦敦,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麻烦,你找清越,或者找爷爷。” 初弦没发觉应老爷子的失态,她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嘱托管家把多一份的桂花小圆子冻入冰箱,如果爷爷想吃,可以拿出来做一碗。 她很有耐心,絮絮叨叨,连老人家应该吃几分糖都铭记于心,管家笑着点头:“放心吧小姐。” 贺清越臂弯搭着长款深黑外套,同老爷子告别:“不用让人多跑一趟了,一会儿我送初弦。” 应老爷子扶着管家的手,闻言,眼里深重的哀愁散了些,“那好,那好。多麻烦你了。” 初弦里一层外一层地穿好衣服,贺清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慢吞吞地系上围巾,这才拎着库洛米食盒出门。 “爷爷,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
第12章 赔礼 ===== 长廊幽静深远,缠枝灯疏疏落落,冷风拂到面上,初弦避之不及,呛了一口森凉的冰碴子。 走在前面的人长身玉立,一轮半弯的月描着他清隽颀长的身影,他整个人沐在清幽沉静的月光中,彷如万壑山巅的孤松。 初弦耸耸鼻尖,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他那么多了。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且毫无征兆,初弦怔了一秒,觉得眼下这个场景有些奇妙。 十一岁之前,她只有妈妈;十一岁之后,连妈妈也失去了。 自那以后,无论是要走又长又直的阳关大道,还是狭小紧促的羊肠小道,她的身前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夜愈发深,浓稠得像是一池清水里打翻的砚台,几秒不听小姑娘悄静脚步,贺清越停下来。 他回眸,就见初弦那张凝脂玉砌的脸让月色镀上一层迷蒙光晕,她微微抿了下唇,目光专注,澄澈眸里是一点儿羞赧的笑意。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又落,风里有白梨的冷香。 两人斜支的身影逐渐重叠,贺清越半侧着身,与她目光交视。 “怎么了? 他低声,尾音如大提琴低沉清冽的调,顺着梨香覆雪的夜风送入耳中。 心尖像是被小猫儿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 她戴着毛绒的白色围巾,小巧下颌往柔软深处埋了埋,唯一双眸子神采熠熠。 “贺先生。” 抄手游廊里月色铺叠,雪色霜花乘着月光轻轻荡荡地落下,她一眨眼,细小的霜花如憩息的蝶,落在她睫上。 但她开口,睫毛上的蝴蝶翩然飞走了。 “您不感觉冷吗?” 贺清越哑然一瞬,清瘦指骨抵着鼻尖,微挑的眼尾暗藏无奈笑意。 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姑娘。 初弦被他笑得脸颊发烫,她双手拍在脸上,无措地看着他。 “还好。” 他扫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衬衫,是冬款,虽然看着单薄,但保暖效果并非聊胜于无。 初弦讷讷“哦”了声,贝齿惶惶咬过下唇,心中懊悔自己提了那么个荒唐话题。 贺清越显然没生气,两人重新往外走,饶过一方游廊穹柱,到了停车坪。 仍旧是上次的库里南,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心境都有了不约而同的变化。 薄雪在灯光下流光飞舞,小姑娘单指别着耳边的发,神情乖巧得像是某种以可爱和温顺著称的小动物。 她这回没了上次抗拒,自发乖觉上了副驾驶,低头系上安全带时,耳边别着的发又轻飘飘地落下来。 初弦小小呼了口气,少女嗓音泡在充盈的暖风中含糊柔软:“谢谢贺先生。” 坐过一回库里南,她知道风口该往哪儿调整会更舒服,初弦叠着双手,流玉似的纤纤手指让暖风烘得血液回流。 车前灯亮起,库里南驾轻就熟倒出停车坪,笔直明亮的光束破开无尽黑夜。 她抬手掩唇,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手指揩过眼尾的生理性泪光。 “困?” 如一条绷得很紧的线忽然被一只手温柔地拨动了下,发出令人身心震颤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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