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崔祐之为人清正,平日里鲜少会设宴,此次宴游主要是为庆贺。 众人皆知他有许多门生子弟在日前的春闱中及第,却鲜有人知晓这场宴游还有捉婿的目的。 欢声和乐曲声远远得就能听见,但到傍晚时分崔琤才真正露面,她从长廊边走过时不知有多少年轻士子都看直了眼。 高祖起家于西北,李魏王室也多染胡俗,因此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也较少。 即便是贵族男女也不全依父母之命,在婚前总要相看一二。 年轻姑娘的倩影倏然闪过叫许多人都坐直了身子,只有一人静默地端起杯盏,看过一眼后便收回目光。 李澹垂下眼帘,鸦黑的睫羽遮掩住浅色眼眸中潜藏的暗光。 坐在他身侧的正是新科探花郎,柳约柳子隐。 李澹保持着淡笑,温和地说道:“那位便是崔家的二姑娘。” 他的声音清越,缓声道出词句时直令人想起玉石撞击的声响。 在看见崔琤的身影出现前,李澹都只当崔祐之选婿是下人误传的风言。 她还是个小姑娘,又那般体弱,崔祐之没道理急着将她嫁出去,更何况崔琤对此类事向来是敬而远之。 但她的身影方从长廊的尽头出现后,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崔琤的面上竟带着笑容。 那明媚的笑颜很是惹眼,李澹倏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她心中并非不愿? 前世崔琤为他推脱了无数婚事,直到十六岁还待字闺中,这一次她怎么变了? 她不是说此生非自己不嫁吗? 李澹的手指轻轻叩着桌案,看着柳约的目光仍停留在崔琤走过的长廊,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怎么?”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子隐也想做成国公的女婿吗?” 李澹这张俊美温文的面庞哄骗了许多人,挑拨起旁人的心思来也极是自然。 崔家的二姑娘崔琤美则美矣,身份却不及嫡姐,他以为自己一提方才那位佳人是崔琤,柳约便会收回目光。 现今两位姑娘都还未出阁,若是有机会,这些庸人自然是更愿意娶位嫡小姐。 却不想柳约默不作声,只是笑着看向李澹,片刻后他才低声道:“小生不敢,殿下莫要取笑我。” 李澹微微放下心来,他端起金杯,抿了些清酒:“是吗?” 席间觥筹交错,他也没再注意柳约太多。 在身侧的位置被旁人占据后,李澹更没发觉柳约悄悄离席后许久都未归。 离开后柳约提着灯,一路越过桥走向湖边,他知道崔琤正在水边的亭子中等着他。 愈是走近,他心中愈生出许多纷繁的杂念。 若不是凭着父亲与成国公的私交,柳约是无论如何也得不来这个与崔琤私下相看的机会的。 能被她从人群中扫过一眼,便是莫大的荣幸。 不知落在郇王李澹口中怎会是那样,他难道会觉得崔琤配不上他一介侯爵之子吗? 令他疑惑的是崔琤佩戴的玉坠,那的确是郇王前些日子让他相看过的物什。 柳约也不知道这位殿下心中在想些什么,既是不喜欢这位名义上的表妹,何故要送那样贵重的坠子?他实在是想不透。 因着科考的重压和父亲的严格管教,柳约鲜少接触女子,对情爱里的勾勾绕绕更是所知甚少。 他只是模糊地感知到郇王的怪异,但他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柳约敛了心思,绕过拐角后便瞧见了崔琤的身影。 她坐在亭中的长椅上,将手中的鱼食掷入水中,小手撑着下颌,静默地看湖中的锦鲤跃出水面。 少女的目光灵动,随着湖中的游鱼摇晃,仿佛倾泻进了漫天的繁星。 她转过头的一刹那,柳约生生地愣在了原处。 “原来你就是柳约呀。”崔琤笑着问道。 那一刻他耳边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他只能听得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 柳约离开后,崔琤径直去了父亲的书阁。 崔珏陪在她的身边,温声问询道:“这位柳公子最是光风霁月,不过会不会为人有些无趣?” 她看破了兄长的心思,打趣道:“无趣又怎么了?有趣的男子往往既风流又多情。” 崔珏一愣,而后露出放松的笑容来:“我这不是怕令令不喜欢,又不好意思说嘛。” 崔琤边和他聊着,边踏入阁中。 兄妹二人相谈甚欢,成国公也放下心来。 崔珏送她过来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落座后崔琤捧起杯盏,轻声说道:“他与我想的不太一样,也与您那本册子里叙述得不太一样。” 她垂着眸,眼中闪烁着幽微的情绪。 柳约与李澹是全然不同的两类男子,崔琤先前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 他虽善于书画有些风流气质,为人却十分真诚,让她冰凉的心头也泛起热意来。 崔祐之令下人上了些小食摆在崔琤的跟前,颇有些小心地说道:“原是如此,先前是父亲疏漏了。” 崔琤眼中带着笑意说道:“父亲看人的眼光太厉害,他虽与您之前讲得有些不同,我却很觉得很惊喜。” “不瞒您说,上回我和端宁公主去永宁寺,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兴庆坊便遇见过这位柳公子。”她舀了一汤匙的冰酪继续说道。 崔琤抬起眼眸,看向父亲说道:“兴许这便是缘分。” 她的声音很轻,话中的力量感却让崔祐之也愣了一下。 崔琤虽然多病却并非是柔弱的,现今连命运都推着她走向另一条道路,她没必要再沉溺在过去里。 李澹会怎么想、会做些什么都与她无关了,她只须去提防他是否会暗害太子。 郎君有情姑娘有意,双方的父亲又是旧识,因此亲事很快便有了成算。 只是因为崔琤年纪尚小,加之长姐的婚事还未确定,才没有在明面上定下。 端宁公主着急过些天的行宫之旅,听闻此事急忙向崔琤传来了信笺,两人便约在了瑞鹤楼的雅间。 崔琤以前并未发觉端宁公主是个急性子,她特意提早了一刻钟到,但端宁公主来得还是比她要早上许多。 端宁公主带着些忧虑地问道:“二妹妹,你当真要嫁给柳公子吗?” 崔琤点点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正是,而且父亲此次设宴就是为了此事。” 她知道此事必会传入宫中,说不定在崔祐之挑拣合适的人选时,她那位皇后姑母也参与其中了。 端宁公主的神色微变,似乎不敢相信崔琤真是如此的决绝:“我这话可能有些冒昧,令令。” “你为何突然便放弃了二哥呢?”她抬起头,“先前你们不还好好的吗?” 崔琤也记不清前世这个时候她和李澹的情感如何。 李澹待她一贯冷淡,这样被她强行维持的感情本就是一折就断。 崔琤不想伤了端宁公主的心,之前才没有直言。 端宁公主太过纯善,总把李澹也当做是好人,殊不知李澹最是无情杀伐,除却她嫡姐外,便再也没有人能触动他的心弦。 见崔琤不言,端宁公主继续说道:“令令!其实上次托我送你玉坠的不是太子哥哥,而是二哥。” 她握住崔琤的手说道:“二哥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你,他只是鲜少表露出来……” 竟是李澹吗? 崔琤也有些讶异,心中的第一想法却是赶快将那烫手的山芋还回去。 她暗想果然碰见李澹就倒霉。 她这样谨慎,平日里戴再多头饰也没有不见过哪个,偏生第一次戴了他送的物什就落在了铺子里。 “若是二哥之前做了让令令误会的错事,你可以告诉我。”端宁公主急切地说道,“姐姐替你将来龙去脉搞清楚。” 崔琤轻声说道:“太多了。” 她的声音有些空灵,似乎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而且殿下,您要知道,从来不是我放弃了他,”崔琤垂下眼眸,“是他放弃了我。” 说完崔琤便站起了身,端宁公主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她便推开了雅间的门。 而此刻门外正站着的人,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李澹泛着鎏金色泽的眼中满是血丝,俊美的脸庞苍白失血,仿佛才从地府里走出。 “令令。”他哑声唤道。
第8章 第八章 李澹直直地看向崔琤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魂魄探出。 那目光太深沉晦涩,像是浸透了占有与掠夺的欲念。 崔琤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想要逃开的冲动,但心中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使她能够保持冷静。 她的指尖渐渐地颤抖,从门框上放了下来:“真巧,在这也能遇到殿下。” 李澹的嘴唇微动,内心却像是在经历极大的痛苦般,迟迟也没能开口。 他现今的情形太过古怪,半点也不似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反倒像个要吞噬人心魂的恶鬼。 崔琤淡漠地看了李澹一眼,无意再和他叙旧,侧过身便要离开。 一双冰凉的手却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李澹是使了些力道的,她险些便落入了他的怀里,但他衣上的凛冽寒香还是窜入了她的鼻腔与肺腑之中。 崔琤竭力推开他,柔美秀丽的面容霎时覆上一层寒霜。 “令令,听我解释。”李澹执念地拦住她。 雅黑的睫羽落下一层阴影,背着光时那双好看的眼睛不再闪烁,像一池在晦暗处度过漫长光景的寂静死水。 当崔琤的视线撞进他的眼里时,那种被深水淹没的恐惧再度袭来。 好在端宁公主急忙赶了上来,她急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二哥!” 好在廊道里无人,若是撞见二人此时的姿态,只怕要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李澹没有多给端宁公主一个眼神,只是凝视着崔琤哑声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令令。” 崔琤深吸了一口气,错开他的目光:“殿下,我之前便说过,希望您莫要唤我的小字。” “您若是真心待我稍有些情谊,就请将我以妹妹相待。”她仰起头看向李澹,“我并非是要怨您的意思,我只是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殿下。” “那你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把我推开,二妹妹?”他的声音倏然变软了,带着些委屈。 李澹最是克制冷静,可现今他却像个落水的小狗般,说出乞怜的话语:“若是因为想要避开我,你才意气用事,那这对二妹妹太不公平。” “哥哥只是想跟你说,那个柳约实在不是你的良人。” 崔琤垂下头,她从未想过李澹会露出这种姿态。 但尽管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其实也不过是将官场中的那套软硬兼施的法子用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是好言好语也字字透着钻营,让她心生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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