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博在自斟自饮的一杯酒之后,告诉了徐欥,当初的事故的细节,比许叶霖讲述给他的,更为具体。 出自亲身经历者之口。 车子和逆行的渣土车发生碰撞后,冲出防护栏,坠入河道。 高叔叔,也就是时舒的父亲,高董事长,眼见着避不开渣土车的撞击,为了减轻撞击的力量,他及时打了方向,将受力点大部分集中在他自己身上。 他因此脑部受了严重撞击,当时已经伤得非常重了,但是他还是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拿安全锤敲碎了车窗,为妻子凿开一条生路。 他让时汐阿姨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他们的女儿不可以同时失去父母。 那是一个丈夫在遇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对妻子,对女儿,对家庭,无私的爱和嘱咛,和责任。 如果,时汐阿姨放弃救他的话。 那她是完全能够活下来的,毕竟她的游泳技能娴熟,又在丈夫的保护下,她没有受到任何身体的伤害,以及,丈夫弥留之际,给她凿开了一条逃生的道路。 高博想起车内最后的对话。 时汐阿姨翻出车窗后,高博以为她会听从丈夫的话,抓紧时间逃生,因为她是一个冷静而又睿智的女人,她知道危难之际,什么样的取舍,才是最优解。 高博不是一个出身幸福家庭的人。 父亲因为经济犯罪入狱,母亲不知所踪。 如果不是作为父亲朋友的高董事长,决定收养他的话,他应该是被要抛弃的。 所以,当高董事长在最后的关头,没有考虑到他,他并没有什么怨恨,高叔叔只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优先考虑了他深爱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而已。 如果高叔叔和时汐阿姨不是来接他的话,他们本也不应该遭遇到这样的不测,都是因为他,一个本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给抛弃了的人,他们才会遭遇到不测。 “你心地善良,一定会告诉我,那是一场意外,我不必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高博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徐欥被夏风吹熟的白色衬衫衣摆:“但是,我见过开渣土车的那个人。” 他是他父亲入狱前的仇家,妻离子散,走投无路,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那场人为的车祸事故中。 徐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夏天的风,说来就来,夏天的雨,说下就下。 风沙掀起,徐欥抬指揩了下眼角。 高博继续说。 他也告诉了时汐阿姨。 但令高博意外的是—— 时汐阿姨还是把手递给了他,她让他抓住她的手,借力爬出车窗。 高博已经连累了高叔叔,他不想再拖累时汐阿姨,他于是拒绝:“阿姨,您放弃我吧。” 但她没有收回手,她说:“一秒钟都是生命。” “你要在这里浪费吗?” 高博想起不小心听到的高叔叔和时汐阿姨在收养他这件事情上的争议时,他问:“可您不是不喜欢我吗?” 时汐阿姨曾经反对直接领养,她说她可以资助他,但不愿意领养。 “嗯,因为你的到来,我们要关心你、教育你、照顾你,这一切势必会分走我们对女儿的爱和精力,所以我不喜欢你的到来。”她说:“但那不是我见死不救的理由。” 她不爱笑,是属于严肃认真的那一类女强人形象,严谨刻板是他对她的初印象,她不像高叔叔一样平易近人,所以,那个年纪的高博其实有一些怵她,他于是诚实地告诉她,他的腿被车门卡住了。而且,他也不会游泳,他并不具备和她一起逃生的条件。 他以为,她会放弃的。 他这样的一个拖油瓶。 但是—— 她甚至没有犹豫一秒,她好不容易从车子里爬出来的,她又耗费了很多力气进来,帮助他脱离困境。 这耗费了她更多的力气。 等时汐阿姨带着他一起逃生至岸边时,她先把他推上了岸,就在高博以为,他们两个人可以同时活下来的时候,可就在时候,她抓着岸边的手突然失力,滑了下去,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她的最后一点儿力气。 是向上用力托举他受伤的那条腿。 以让他减少疼痛感。 他获救了,但也只有他获救了。 岸边上有围观的人。 但没有人愿意以身犯险去救她。 没有人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乞求。 只有人拽着他的手,将他拽离岸边。 …… 所以,活着重要吗? 好像也不重要了。 那死去有意义吗? 死去会变成连自己都无法宽恕的罪人,会让那个拼尽全力,将生还的机会让给你的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毫无意义的笑话。 所以,他只有活下来。 从那一天起,他便没有了赴死的资格。 西山好吗? 西山是很多人眼里羡慕的生活的地方,中式园林,独栋独栋的别墅,优越的居住条件,康复的疗养胜地,四季风景如画,但这儿也是一座困顿的心牢。 将他一生都困在这里。 没有自由。 不是身体上的自由,而是灵魂自由。 他一生都要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 …… 所以,时舒当初教他游泳的意思是—— 不仅仅是,不要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更是,不要连累了别人的生还机会。 “那董助,你……” 他跟他一样,对她的心思并不单纯。 他跟他也一样,他也害怕失去她。 所以,他在用他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也留在时董的身边,成为左膀右臂。 但他们其实不同。 高博起身,将院门关上—— 他平静地跟徐欥挥了挥手,说:“不是每个人手里都能够握有一张入场券,走进她心里。” “我比你更早地等在这里。” -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守护者。 而是感知者。 - 徐欥站在侧院的将军门外。 她的院子外面开着成片的鲜花,比起董助院子里单一的芍药,侧院装下的是一整个春与初夏。 风势渐大,花枝弯腰曲背。 绕墙的藤蔓,色泽翠绿,蓊郁。 天空中开始丢起了雨点。 耳边是风声穿透竹林,簌簌作响。 徐欥留步,选择了直接给她打电话。 时舒正坐在侧院里的四角凉亭中,斜斜地坐着,几滴雨珠落在池塘里,几条小鱼儿游过她面前,雨水的波纹被鱼儿的嬉水痕迹一并吞没。 松松握在手中的手机,嗡嗡振动几声。 她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人。 等了足足有两分钟,见对方似乎对打通她电话这件事情足够执着,她才姗姗接通。 大约是意识她这电话接通不易。 甫她一接通,他便先开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瞬,她也知晓了,清净又惬意的庭院,她心中那一抹燥意源于何处。 他的声音清润,像这夜晚寂静的庭院,清风竹影,让人寻找到心灵的片刻安宁。 她因此问:“徐助理现在,是在跟我没事找事吗?” “不是。”他说:“您看出来了吗?比起没事找事,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是在跟您没话找话。” 他的幽默属性解锁,现在哄人开心的本事渐长。 不过,时舒无动于衷,懒散地应他一声:“嗯。” 大约他又意识到了她这冷淡的态度,她是不会告诉他的,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不会跟他分享她的生活。 他因此没话找话到了一定的地步。 他开始主动跟她分享起来他的生活:“我刚才喝酒了,在董助的院子里,和他喝的酒。” 不等时舒回答,但似乎他也确认了电话没有被掐断,他继续分享他的生活:“喝酒可以做PPT,做PPT也可以喝酒。” 时舒:“……挂了。” 就在时舒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她听见他说—— “您已经罚我做了两个礼拜的PPT了,我不想再做PPT了。” 时舒随口问:“那你想做什么?” 他回答得很快—— “我想见您。” 不知道,他是没经过大脑的思考。 还是,他思考了很久。 总之,他回答得很快。 时舒没开免提。 但或许是听筒漏了音—— 亭子外面的雨点儿,落得密集了起来。 池塘深处的鱼儿翻了身,涌上水面,欢快地抖来抖去,抖得莲叶摇摇欲坠,粉白的睡莲睁开了惺忪的眼。 她的心跳像这—— 骤急的雨。 活泼的鱼。 惊扰了的莲。 乱,又无序。 她听见—— 他的声音像这—— 沉稳的烟色。 安逸的石桥。 坚定的榕树影。 克制又欢喜。 时舒捡起立在美人靠长椅边的一把黑伞,不动声色地问:“徐助理,喝多了?” “我就只喝了一杯酒,您肯定不知道,我的酒量挺好的。” 院子里的灯亮了。 照着曲径通幽处。 黑色的伞面撑开,在雨夜中炸开一朵黑色的花,像黑巴克玫瑰一样,高级又有质感。 她说:“嗯。” “所以,接下来我对您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清醒着的,心里话。” 尖脆的高跟鞋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雨水扑着伞面,和他的声音,谱成一曲和谐的调子。 “您在质疑我的动机的时候,如果能够再多一点儿对我的信任,就好了。”他说。 晚风一吹,鼻尖里灌入的都是初夏的花香气。 分不太清是院子里的味道,还是听筒里那个人留给她的印象。 天黑了。 雨刚下,还有没退场的月亮,攀在百年石榴老桩的枝头,藤蔓缠绕,光影婆娑。 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温和清润,但也不卑不亢: “那您是不是就会相信,第二个选项和第三个选项,都不是我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您是不是就会相信,我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时隔半月。 他们之间,是由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 他一直知道的,她在介意什么。 时舒也因此知道,她没有缓冲的时间了。 她只能选择在此刻,去听他的答案,他的解释,他的说法,他这个出题人给的选项,能不能被她接受。 时舒低低应一声:“嗯。” 嵌在雨声中。 又是极为冷淡的一声轻应。 黑色的将军门,图案雕刻精美,繁复。 雨下得大了起来,雨水冲刷着图雕。 徐欥的眼睫,垂下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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