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阿海回到公馆,看到门口有脚印,才意识到人回来了,他急往楼上去,敲了敲邬长筠的门,可许久无人响应。 “我进来了。”阿海推开门,没见人,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和酒精味,往前走几步,才看到邬长筠侧躺在地上,旁边放着凌乱的医药箱和血色纱布。 阿海大步走过去,刚要去探邬长筠鼻息,却见她睁着眼,望向窗外紫黑色的天,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差点吓死我。” 阿海蹲下身,把她扶坐起来,“怎么躺地上?小心冻着,你发烧刚好。”见她不吱声,又问:“你去哪了?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浑身冰凉,一言不发,一脸消沉,低垂着眼,整个人如死灰一般,仿佛一碰就散了。 “我刚才出去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看伤口。”这种时候顾不及男女之别,阿海也是江湖中人,这种事处理多了,向来不拘小节,就要去掀她衣服检查伤势。 不料邬长筠忽然开口,微弱的气息比外面呼啸的寒风还要冰冷:“他们把杜召胳膊砍了,骨头送给了老陈。” 阿海手顿住了。 “都怪我,我就不该答应拍电影,我就应该逃走,什么都不管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邬长筠自嘲地轻笑一声,“为什么非要将真相公之于众?为什么非执着于这些?死的应该是我,受折磨也应该是我。” 阿海握住她的双肩:“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 “他们这样折磨他就是为了逼我露面,”邬长筠缓缓掀起眼皮,空洞地看着他,“只要我落网,就会停止这样的折磨。” “你落网,还有其他人,就算都抓了,还有千千万万抗日人士。”阿海看她这萎靡不振的状态,轻轻晃了晃她的身体,“你在想什么?你别钻牛角尖,你去了,无非是从一个人受罪变成两个人受罪,你不把所有人卖了,把你那些同党一个个全抓来,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况且,就算你真的背叛组织和战友,你觉得以日本当局现在的怒气,能饶你吗?不把你毙了也得活扒层皮祭公爵。” “我不怕,大不了同归于尽,一起死了解脱,”涣散的目光忽然凝聚,“阿海,再帮我个忙,帮我找些炸药来。” “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我是怕你连累吗?”阿海紧蹙眉头,既无奈又心疼,“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们能不能从长计议,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你不理解。”邬长筠猛地搡开他的双手,“你不理解。”她眼睛红了,嗓子也有些沙哑,“阿海,他不仅是战友,也是我的爱人。” 阿海怔怔地看着她。 她……哭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冷血无情、钢铁般的女人不会掉眼泪。 即便伤成那个样子,换药疼到快把牙咬碎都没落一滴泪,可现在…… 邬长筠垂下头,眼泪低落进粗糙的麻布衣里。 陈公馆女杀手本就少,仅有那几个性子刚强,比爷们还要爷们,哪曾处理过这种情况。难得看到她脆弱的一面,阿海竟有些束手无策。 邬长筠双肩沉下去,显得格外无助:“我不敢在老陈那发疯,他是杜召舅舅,不比我好受到哪里去,我只能跟你说说。”她抬脸,祈求地注视着阿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在想办法,也在打听,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那我先去杀了杜兴。”含泪的双眸逐渐变得刚毅,“杜召一直不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现在没必要留了。”邬长筠手撑地起身,往门口走去。 还没到床尾,阿海跟上去,一掌自后将人劈晕过去,抱到了床上。 他把被子盖好,站在床畔深叹口气。 自己理解她的愤怒,换位思考,发生这种事,谁能做到完全冷静?但情况特殊,他们所面对的岂是豺狼虎豹,那都是一个个凶残横行的恶鬼。 这样下去可不行,自己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性子,不看好了,早晚得出事。 …… 杜兴叫手下装作杜召派去的人,到昌源将陈老夫人接了过来。 同时,他还接管了杜召的房子,亲手做一大桌子菜坐等老夫人光临。一等车声到,立马出去恭敬地迎接。 陈老夫人见来者是他:“阿召呢?” “五哥现在忙着,今晚我来招待您。” “他小舅呢?” “加班,医院嘛,天天忙。” 陈老夫人看向他缺失的右腿:“你这腿是怎么了?” “工伤,一群乱.党作孽。” 陈老夫人瞧他这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淡然地走进去,立在客厅中央,环视四周。 杜兴滑动轮椅跟来:“五哥叫您奶奶,那我便也随他叫了,奶奶。” 陈老夫人摆摆手:“别,你现在如鱼得水,可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我这糟老太婆可担不起。” “看您说的,奶奶,咱们先吃饭吧,舟车劳顿的,这一路受累。” 陈老夫人侧了个身,不想看他那张狗脸:“我等阿召回来一起吃。” “那怕是有的等了。” 陈老夫人看向他:“什么意思?” 杜兴背靠椅背,双手交叉搭在轮椅手把上:“我说了,他在忙。” “那就等到不忙为止。” “既然您非要等,要不,我带您去看看他?” …… 陈老夫人跟车来到亚和商社,左拐右拐,进了道宽大的铁门。 杜兴在前头领着,忽然停下,回头笑道:“奶奶,这儿污秽,关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缺胳膊少腿都是正常事,您慢点走,别被吓着,摔倒了,我可担待不起。” “我活了快八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陈老夫人一脸凛然,“带路。” “那就好。” 经过几番回转的暗道和长廊,几人来到一间暗牢。 即便一路走来看到无数惨烈的画面,陈老夫人也仍毫无畏惧,腰杆挺直,注视着身前的铁门。 事实上,从她被带出昌源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孙儿怎会毫无预兆、连一声知会都没有,忽然就要带自己离家。 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杜兴让人将铁门打开,让开身,抬手对老夫人道:“五哥就在里面,您请。” 陈老夫人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迈入牢房。所有的坚强、无畏,在看到孙儿的那一刻瞬间崩塌了。她步履蹒跚地快步走过去,想抱住他,可看着那一身的伤痕,却连触碰都不敢:“阿召啊。” 杜召听到声音,瞬间抬起脸,仰望身前老泪纵横的外祖母,硬撑着站起来,往门口去,脚上的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杜兴,你有什么冲我来!”铁链长度有限,他停在牢房中央,拉得三根链子匡匡响。 杜兴歪了下脸,冲他笑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陈老夫人看杜召被磨到血肉模糊的脚踝,赶紧把人拉回来:“别动了,阿召,过来。”这才发现,杜召的右臂空了,她震惊地抓住空荡荡的袖子,一路往上握,直到肩膀,痛心地双手直抖,“这帮畜生,这帮畜生啊。” 杜召单手拢住踉跄的老人:“奶奶,没事,不就是少了条手,没事,别怕。” 陈老夫人不敢贴他太紧,怕蹭到伤口,轻轻推开,拉着他破碎的衣角:“奶奶不怕,好孩子,我们家的,都是好孩子。”她抬起手,将杜召额前被血凝固的头发揉开,撩到后面,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奶奶知道他们把我带来是干什么的,你也别怕,不松口,死有何惧,与其做刍狗,不如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牺牲。国家会记得你,人民会记得你,老祖宗、后人会记得你,杜家满门,都会记得你。” 杜召乖乖地点点头。 “你爹虽暴戾,但也算个枭雄,保家卫国而死,是几代荣光,还有你哥哥、弟弟,全是好样的,他们泉下有知,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杜兴在外面听着这话,心里堵得慌,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膈应自己呢,他冷着脸叫两个人进来,将祖孙俩强行拉开。 杜召发着烧,又遍体鳞伤,失了条胳膊,本身就虚弱,拖着锁链往前:“杜兴,你敢动她,我让你碎尸万段!” 杜兴勾了下嘴角:“你省点力吧。” 门被关上,徒有一块方形小窗能看到里外光景。 陈老太太甩开拉自己的人:“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她朝轮椅上的杜兴俯视过去,“我们昌源,竟然会出你这样的败类,真是奇耻大辱!卖国求荣,残害同胞,现在连手足都不放过,你对得起列祖列宗、杜家满门英烈吗?” 杜兴真想给她来两拳,可这么多手下在,不好对老人动手,假意笑脸相迎:“您还是保重身体吧,路都走不稳了,回去休养休养,明天再请您过来看他,说不定,又少了条胳膊。” “杜兴——”牢房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陈老夫人嗤笑一声:“我的好孙儿,就是只剩一架白骨,也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像某些人,披着块人皮,骨头早就弯了、没了,尚不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她到小窗前,最后看了眼孙儿,“阿召,记着我跟你说的话,来生再做中华儿郎,踏平倭寇,收复河山!” 地上的铁环快被拉变形了,听此话,杜召停止挣扎,望着祖母坚定的眼神,倏地跪了下去,头重重落地:“孙儿谨遵教诲。” 陈老夫人露出会心的笑,转身昂首挺胸地离开。 只听暗牢里一道道落地有声的闷响,越来越远。 …… 陈修原不知道母亲被带来沪江的消息,晚上,他正在医院值班,有个电话打进来,叫他去趟杜召家里。 他不明所以,但隐隐感觉是什么重要的事,只好请同事帮忙看会儿班,匆匆前去。 同一时间,杜兴来到关押杜召的暗牢。 顶上的黄色小灯泡发出晦暗的光,将地上的血染成了褐墨色。 杜兴滑动轮椅到靠在墙边的杜召面前,踢了下他的脚。 杜召头埋在左臂里,没有动弹。 “知道你醒着。”杜兴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扔在他脚边,“看看吧,你亲爱的外祖母。” 杜召这才抬起脸,捡起地上的照片,下一秒,忽然起身朝杜兴扑过来,直接连人带轮椅按倒在地上。 门口候着的几个小弟立马进来,将人拉开,一顿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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