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又问,那么,阿姐嫁人以后,还能继承分会会长的位子吗?阿姐会嫁到哪里去呢?阿姐也不想一辈子待在行会里吧? 木兰一时语塞,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地扒拉着幺妹的肩膀:“你跟阿姐说实话,是不是你阿爹阿娘,要把你卖给别人当童养媳了?” 否则她实在想不通,一个小屁孩儿,竟大清早在黄浦江边思考这般人生大事。 幺妹摇摇头,“阿姐,我以后恐怕不能再跟你们去做任务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上那种小孩子的天真一下子被抽离了。江面上是波光粼粼的日照,一如她心里按捺不住的细小波澜。“阿姐,以后我要去学堂念书了。” 木兰嗖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那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幺妹灿烂地点头,俩人相视一笑,宛若当空的日曜,照得人心里也亮堂堂的。 听说小幺妹要去念私塾了,最高兴的是邻居家的说书爷爷。他倾情赞助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笔墨纸砚,幺妹开心地在小黑屋里转圈圈。阿娘熬了两个夜,给她缝制了小书包。阿娘说,“乖宝好好念书,以后不要像阿娘一样笨拙而无用。”幺妹一头钻进阿娘的怀里,眼睛鼻子酸酸胀胀的,从她懂事以来,很少这样无所顾忌地撒娇。 幺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成了这洋泾滨贫民窟里唯一能念书的女娃娃。 第一天去私塾的时候,夫子让她写自己的名字,她一说自己没有名字,所有同窗一齐哄堂大笑。幺妹至今没有取名字,是有缘故的。因着阿爹早早地给两个大儿子取了名字,结果却早夭了。他便迷信,没有名字的孩子更好养活,冥府生死簿上自然也没有名字可划。 夫子捻着自己的胡须,鼓励她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幺妹平日里都是拿小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像今日这样攥着毫笔,哆嗦得掌心冒汗。她在夫子的桌案上,颤颤巍巍地写下“多余”二字。夫子问她为何,她直言这是自己至今写得最漂亮的两个字。 夫子笑而不语,送给她一个“榆”字,说这是正直和勇敢的独木舟。 “请各位欢迎新入学的同窗,许多榆。”一时间,学堂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这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幺妹终于不再紧张了,从此以后,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许多榆。 也是从那天起,许多榆有了一个心愿,她要带着阿爹阿娘,搬到有光亮的房子里。 不知为何,夫子特别偏爱她,特意给她安排了第一排的位置。许多榆礼貌地跟身边人打招呼,许是她长得太水灵了,大家都很喜欢她,只右手边的那个男孩儿,对她爱搭不理的。许多榆不免盯着他多看了几眼,愈发觉得眼熟。 啊!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经常在十六里铺空墙上刷花柳病传单的小苦力嘛!她帮阿娘跑腿去送取浆洗衣物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虽然那时的幺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但他除了瞥她几眼,从未有过友好回应。 幺妹总是会觉得太孤独了,在认识木兰以前,只有说书爷爷勉强算得上她的朋友。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大街上遇到落单的同龄小苦力,她总是试图亲近。 “喂,你还记得我吗?”许多榆凑到他的书案前,把小脑袋搁在他刚写好的字帖上,扑闪的爆汁葡萄眼里,流淌着甜丝丝的伶俐。 见他不予理睬,便又用手指着他写的那行落款念道:李白,你叫李白啊!大诗人啊! 他按住自己的草纸,接着把那行字写完:李白斯亲笔。“在下叫李白斯。”许多榆一时间被他的气场震住了,不过是先她入学大她两三岁而已,少年老成,看起来真不像个孩子。 李白斯第一次在十六里铺遇见许多榆的时候,是长江流域的黄梅雨季,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他一遍又一遍费力地在打湿的墙面上刷浆糊。有一回,他发现头顶多了一把伞。回头一看,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费力地踮着脚尖,给他撑着一把破烂的油纸伞。“小哥哥,一直淋雨会生病的。” 他大概会永远记住她那双透亮的眼睛,十年来,从未有人替他撑过伞。 “许多榆,外面快要下雨了。”他看向外面,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许多榆就愣住了,随即又满心欢喜,想必他一定是记得自己的。 夫子讲完今天的最后一则《论语》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很大的雨。其他人都ᴶˢᴳ有家里的仆欧或大人来接,到最后只剩下许多榆和李白斯,瑟瑟缩缩地坐在学堂门口等雨停。但这雨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要歇口气的意思,百无聊赖的许多榆问他,为什么一直在小巷子里贴传单。 李白斯凝眸看着细密如织的雨帘,满腹心事地说道:“为了挣学费。”除了贴传单,他还当过报童,先后在皮鞋店和印刷厂做学徒。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独自来上海闯荡的孤儿,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养活自己的机会。 尽管如此,他还是欠了夫子不少的债。 跟李白斯四处流浪相比,许多榆至少还有一个乌漆嘛黑的家。尽管洋泾滨终年看不到完整的太阳和月亮,但她始终有自己的来处和归处。 彼时信念感还不够强大的许多榆,其实还不太能理解,阿爹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送她来私塾。“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因为习得些许学问,就多得到一些善待吗?” 李白斯哑然失笑,“小榆,你将来想要做什么?你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大人?”许多榆摇摇头,她不知道,按照阿爹的说法,她以后要努力地嫁一个好人家,要体面地活着。她更加不知道,此时的李白斯已经满怀壮志,想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说,“将来我要当一个响当当的大记者,自己办报纸。” 夫子嘴里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在李白斯身上渐渐明朗了起来。许多榆有那么一刻觉得,比起在小洋楼里出生的那些孩子,他们早早地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童年。 在私塾念书的日子,是许多榆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她调皮捣蛋,但夫子因为她的聪明伶俐,总是极尽包容。 也许生活真的在一点点被幸福填满,阿爹决定借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二手黄包人力车,阿娘身体见好,而且还被介绍到一个“中国通”家里做家庭苦力。那家的太太是个地道的中国妇人,她很善良,还允许阿娘把小弟带在身边照看。阿娘对女儿说,幺妹,你现在不用担心了,阿娘也可以给你挣学费了。 许多榆摩挲着她小书包上的绣花名字,那是不识字的阿娘,一针一线描着她的笔迹绣上去的。 她学会了写文章,这个世界的山川、河流、树叶和每一朵不知名字的花,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了被书写的意义。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却难以言喻的幸福。“将来”这个词,在她的生命里慢慢有了清晰的轮廓。 可是这一切,都被一场夏天的霍乱改变了。 04 孤舟 那个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霍乱在沪上爆发。 《民国日报》报道称,进入六月,霍乱从沪西、闸北蔓延至南市,感染者多为在平民区生活,且没有条件饮用自来水的生活环境较差的民众。说书爷爷专门买了二手报纸,把最新的情况告知给住在附近小平房的老百姓。 夫子的私塾也因为时疫的缘故,暂停授课。 阿娘带着小弟在外面做住家苦力,东家生活条件干净整洁,一时不会有感染的风险。许多榆和阿爹仍待在洋泾浜生活。政府告知,饮用水是最大的祸源。可是洋泾浜家家户户喝的仍旧是河水和土井水,生活条件根本无法得到改善。 到了六月中旬,霍乱流行更加猖獗,沪西一带尤为严重,卫生局专门派遣多支流动注射队,到霍乱流行较为严重的片区实行挨家挨户注射。 许多榆一直以为这样可怕的事情会离洋泾浜远远的,直到她亲眼看到说书爷爷被志愿队拉走。许多榆没能忍住眼泪,阿爹还在外面跑车,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极了。她失神地坐在门槛上,说书爷爷昨天还给她念新闻,上面讲各大时疫医院都已经人满为患了,那么,爷爷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昨天晚上,阿爹还安慰许多榆说,“没关系的,我们明天就去排队注射疫苗,会没事的。” 许多榆左等右等却不见阿爹回来,夜已深了,她小心地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小黑屋似乎比以往更黑了。她突然想到阿爹给她讲《西游记》,小唐僧被放在一个木盆里,漂啊漂,从此不知来路,也不问归途。她已经长大了很多,木盆是容不下她的。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直到脚下鲜血淋漓。 许多榆抱着她的小枕头,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沿上挨到天明。阿爹曾问她:“如果有一天我和阿娘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她也曾悲伤又坚定地点头,而事到如今,却只剩悲伤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只有自己。天亮了,又永远不够亮。 不行,我得出门去找阿爹,我一定可以找到阿爹的。她这样努力地暗示自己,又翻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蒙在脸上,捂住口鼻。 外面街道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冷清清。那氛围,像是说书爷爷口中描述的那种,金戈铁马横扫过后的孤城。 她战战兢兢,步履匆匆,又左顾右盼,试图可以找到一两个问话的人。走了一两公里,也不见半个人影。昔日嘈杂又忙碌的洋泾浜,如今门可罗雀。突然迎面出现了一队巡逻的宪兵,许多榆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有人机敏地拽了她一把,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李白斯。 许多榆嘴角一瘪,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李白斯,阿爹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白斯打开手里的晨报,“别慌,我昨日听说,洋泾浜的黄包车夫都被卫生志愿者带走了。这上面有全上海的隔离医院,咱们一家一家去找阿叔。” 许多榆拽住他的胳膊,像是抱住了齐天大圣的定海神针。李白斯塞给她一块饼子和一壶水,许多榆摘下帕子,一顿狼吞虎咽。吃饱了才有力气找阿爹,吃饱了才不会轻易生病。 一整天下来,两个小家伙几乎跑遍了所有公布在册的隔离医院,但入院名单上就是没有“许文强”这个名字。 或许是来不及登记,又或是被送去了一些其他的临时隔离点。 现下,他们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等待。要么等到阿爹回家,要么等到报纸上的讣告。 李白斯安慰她,会没事的,阿叔一向身体康健,定会安然无虞的。 许多榆一抬头就看见了月亮,那轮弯弯的月亮,她伸手指过去。阿娘信佛,佛家有一个因指见月的典故。顺着指月的手,就能看见月亮。但要是太执着了,只盯着手指看,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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