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赶上农忙,田里的东西可不等人,人家刚出月子的媳妇儿也背着孩子在劳作,何志高想,他怎么的也是个男丁,身体还能比女眷差? 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统统是迷信。 他拄着拐,拖着无力的左腿在田埂间穿梭,以为年轻就是资本,等到一百天过后,才发现事情已经不可解决。 这下他们两兄弟成了何家坝村里的笑话。 一个后天哑巴,一个后天跛子,虽然一个是倒霉催的,一个是自己作的,但村民对此一视同仁——何家邪门。 等到了适婚年龄,媒婆跑断腿也没给两兄弟谈成个像样的亲事,谁也不愿意趟这浑水,老娘王香兰在家哭得眼睛都肿了,说祖上也没做过啥缺德事,怎么就她的儿子这么背运气。 后来花了大钱请人来跳了神,杀了鸡,似乎也没见好。 不对,不是没见好,是更严重。 因为大哥何志远不会说话,千般滋味都窝在心头,久而久之,憋出一身毛病。 他开始疯疯癫癫在村里追着女人跑时,连带着何志高也被冠上了流氓旗号,一起玩过的弟兄全恨屋及乌的抛弃他,生怕哪家的姐妹被他们拐了去,而女人们回避何家两兄弟更是像避瘟神。 隔着半里路见了他俩,都捂着脸绕道。 这让自命不凡的何志高很窝火,他想:村头的泼妇真没见识,也就他大哥那种疯子不挑剔,他何志高可不一样,早晚得挣大钱,找个城里的漂亮姑娘,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羡慕死。 胸里头憋着这一股劲儿,老天有眼,后来何志高确实在村委会助残帮扶中找了份给隔壁县城工厂食堂拉蔬菜的好差事,也确实在城里遇见了一个很符合他要求的漂亮姑娘。 是厂区卖油条的宋家二妹,附近几个厂的工人都经常谈起她,说她羞得很,冲她吹个口哨也能脸红半天。 何志高去她家铺子买过几次油条,看着年轻姑娘乌黑油亮的辫子,红扑扑的脸颊ᴶˢᴳ,听着她用细声细气的语调讲话,想着她读过书,会算账,何志高满意极了。 这完美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为了把这样一个好姑娘带回去,他甚至不惜使了些不道德的手段——生米煮成熟饭。 但他觉得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弱肉强食而已。 他不下手,早晚会有别人下手,不道德又怎么了?村里的长舌鬼们又高尚了吗? 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肉吃到嘴里才是肉。 何志高切切实实是把肉吃到嘴里了,姑娘带回去,邻里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得意洋洋,却不想很快遭到了反噬。 先是生娃大出血败光他存了好几年的钱,又是切掉子宫终生不育断了他何家的香火,何志高吃了为虚荣心付费的哑巴亏,很不好受。 老婆心头没他,从来不主动跟他讲话,像只会干活的牛犊,什么嘘寒问暖、体贴关怀,统统不存在,她当他是桌子,是椅子,是一团空气,连床上也八杆子打不出个屁。那个长得不像他的女儿倒是活泼些,但他不喜欢,一是觉得女儿没根,二是常听村里人那些嫉妒他找了漂亮老婆的人嘴臭,说何丫头不像他的种。 他们说得久了,何志高也开始怀疑,满肚子没处发的火气,统统饮鸩止渴,还到宋雨丽的身上。 即使他知道自始至终错的人都是他。 但他也不愿接受是自己一手促成自己人生混沌的事实,就像十四岁那年扔掉拐杖发现自己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心头再悔恨也要假装无所谓地说: “有啥?又不影响走路。” 错误在不成器的大哥何志远手上彻底终结,老爹老娘为了不让宋雨丽报警,哭天抢地,让何志高离了: “老二,你咋忍心看你哥蹲大牢啊?生不了娃的女人留着也没意义了,这事儿都发生了,你留了她在身边也是个祸患,不如离了再找,她要钱,给她就是,论什么都没有同根生的兄弟重要啊,他跟你流着一样的血!” 何志高转头看看把手夹进两腿之间,埋头坐成一团很颓然的大哥,恍惚间想起来小时候他弄死了家里的鸡,老爹怒气冲冲要问罪,大哥挺身而出,为保护他,独自揽了所有骂名,白挨一顿打,还给罚跪在院子里一整夜。 后来着了寒,高烧不退,最后烧成了哑巴。 他到底是欠了他的大哥的。 纵然心头千万不堪,他也梗着脖子,吐出了三个字:“那离吧。” 可没想到在那之后就真没人敢嫁进他们何家了。 且不说村里知情的人对他们一家退避三舍,就是城里不知情的也没有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了。街道上处处装着监控,千禧年一过,人的思想开放好多,汽车站的广告牌上不知廉耻地贴满:三分钟即可无痛人流。 更要命的是何志高才知道,原来神经病连杀人都是不用蹲大牢的,妈的,怪自己书读得少,让宋雨丽给摆了一道。 想不通的何志高尝试过去 F 城宋雨丽的娘家找她要回他的钱,可人家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从她出嫁以后,家里早没了她的消息。 看样子宋雨丽是铁了心玩失踪,娘家也不要了。 何志高气得要心梗。 就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烂下去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喝了酒在路上睡大觉的大哥给车碾死了。这次何志高吃一堑长一智,提前咨询了村社法律顾问,人家说,这确实是要赔钱的。 他是何家唯一的苗了,赔偿金父母一分没要,全打进了他的卡里。 何志高过了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像是要一口气洗刷多年的落魄,大手一挥,辞掉了原先的工作,流连在各种娱乐场所。后来听人家说没有什么比钱生钱来得更快更爽,为了辉煌永驻,他又一屁股坐上了牌桌。 开始的确是赢得多,但胃口养大以后,运气就背了,牌桌像人生一样变幻莫测,回过神来时,兜里已经空空如也。 背运也是连锁反应,先是输钱,后是 84 岁的老爹在田埂摔了一跤,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等到今年一入夏,老娘又检查出了癌。 何志高这才开始怕了,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失无可失。 什么东西都要攥在手里才安心,为了给老娘治病,他想打电话问碾死大哥的那个李姓司机把原本说好分期的钱一口气要回来,没想到那个司机比他还凶,说一切按协议办事,完了就再不接他电话。 没办法,他只能去 F 城找人。 不知道确切住址,就去小区门口问,问不到,就在小区外头等,等不到男人,就等女人。 天无绝人之路,他确实等到了女人,还是一箭双雕。 或者,三雕?他没想到除了宋雨丽外,他还能见到何英丫头。更没想到,那个长得不像他也跟他不亲近的何英丫头,如今已经蹬鼻子上脸到敢用一把小小的美工刀抵在他的面前,气势汹汹对他说: “离我妈远一点。” 时间倒退回二十分钟前。 其实何志高比宋雨丽心里更没底,他不是机器,工地门口没吃没喝没地儿睡,保安又把他盯得紧,如果宋雨丽铁了心跟他耗,他是吃亏的。更要命的是那个叫刘小丽的也不出来了,要知道他现在连根儿毛都还没捞着。 在马路牙上啃了两个干面包,眼看天黑下来,别的工人陆陆续续离开,何志高实在坐不住了,扯着嗓子要把宋雨丽喊出来。 所幸是喊出来了,没带安全帽的宋雨丽倔强似乎有所收敛,跨出门禁走到了他的面前,破天荒跟他讲起道理来。 “何志高,现在女儿马上要高考了,我不想跟你旧事重提闹得太难看。至于钱,我实在掏不出那么多,你要是愿意,我回去想想办法,后天你还来这里找我,我给你五千块钱,为了孩子咱们各退一步,从此两清,行吧?”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服软,但何志高感觉自己确实又掌握了主动权,于是摆摆手,拒绝了。 “五千?打发叫花子呢?”他笑,“为了孩子,他妈的,这十年来我见过一次何英吗?她喊过我一声爹吗?我凭啥跟你各退一步?” 或许他对何英从来就没有过感情。 一个长得不像他又不亲近他的丫头,蠢,又带煞气,一出生就断了她妈的命根,小小年纪还学得那么招摇,知道他大哥有病也不躲不避,害他们一家成为全村的话柄。 与其说大哥是罪魁祸首,不如说何英丫头才是个赔钱的玩意,一切噩运都是从她降生开始的。这些年夜里辗转难眠时,何志高总要想起老娘王香兰的抱怨:“这何英丫头就是个不祥的,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可怜她是何家的种,该把她丢到山里头去自生自灭!” 现在他也是这么说的,伸手去提宋雨丽的衣领,他质问宋雨丽: “他妈的,这孩子带给过我什么好的吗?” 然后,一声威慑般的咆哮就忙不迭地闯进了他的耳朵里。 “撒手!” 远远的,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个头女娃踩着一辆黑色旧式单车飞驰而来,没弄懂情况的何志高愣了一愣。直到那张横眉怒目地脸挤到了他和宋雨丽中间,推开他抓着宋雨丽领口的手,并掏出美工刀警告离我妈远一点,他才忽然回过味来,这应该就是那个带煞气的何英丫头了。 如今她该有十八,个子窜得好高,这副仍然长得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脸,何志高知道,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交锋,就是打死他,他也认不出来这是谁。 “妈的,何英,小杂种,宋雨丽可把你带出能耐了,” 儿子踩在老子头上这种屈辱何志高断不能忍,恶狠狠地生出树皮似苍老的手,指着面前女娃的鼻子。 “现在你连你爹也敢打了,是吧?” 女娃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恨。 “闭上你的狗嘴。”毫不客气地凶回来,她面对自己完全不怵。“把你的脏手放下去,我再说一次,离我妈远一点。” 十年间始终未平的火气这一刻从何志高身体里全部窜了出来,管不了她手上是不是还拿着什么小破刀了,何志高张口便骂: “小杂种,你别以为拿把过家家的小玩意儿就能唬人,离你妈远一点?笑死人,你先让你妈把钱掏出来,再跟我说这话!” “你叫谁小杂种?” 见他还是出言不逊,女娃二话不说,举着美工刀就往他脸上扎,好在是被她 身后的宋雨丽拼命拦截。 “荻......何英,你先听话回家,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要插手!” 搞不懂她俩在闹哪出,但她们的分神对何志高是极有利的,一个狠踹,单车重心霎时倾倒,女娃猝不及防向后摔去,连带着拽住她胳膊宋雨丽一起,重重跌落在灰尘满满的水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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