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她是生出来就缺了根去敏感痛的神经线。 她为什么不怕疼? 为什么疼了,她不闹? 4 周末如常归家。林凉站在阳台上仰视偌大的院宅,心里有一头龇牙咧嘴的鬣狗。他的手指放在裤边轻轻摩挲。 晚间吃饭,林盛嫌他吃饭太慢,一边说他吊儿郎当不成体统,一边一个碗筷便愤怒地摔在他面前。 饭菜粒飞溅到他的手背上、脸上,瓷碗的小碎片擦过他的皮肤,流了血。 林凉用纸巾缓缓擦去身上的饭菜与血渍,然后沉默地继续吃饭。 嘴里正咀嚼着,林盛便从主位下来,一脚踢中他的侧腰,用劲狠厉,直让他在这个肌身健硕的大人面前显得瘦弱的身子轰然倒地,一时碗筷尽数摔在他的身上。 他的手掌撑着地板,嘴里的饭,狼狈地咳撒在地面。 “你要跟老子闹脾气是吧!”林盛又飞来一脚。 他下意识地护住头部。 他紧紧地闭上眼,屈辱感从疼痛里衍生。他深皱眉头,双臂不肯从头上放下。 “是老子养的你知道吗?你有种也自己去挣钱!别花着老子挣的钱还给老子摆脸色!没了我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被踢的位置一片火辣辣的,他的神经像被乱刀切割,那是一种既疼痛又难堪的滋味。 “对不起,爸。” 他向施暴者道歉。 他痛恨屈服。 这种示弱的道歉,更像是求饶的呼救。 终于,他母亲发出一声仁慈的劝诫: “林盛,你跟温春生的破事,别老撒气冲他,你把他打成这样他还怎么上学?” 林盛低着头瞧了瞧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林凉,大口地喘着气。他没再说话,又踢了一脚,愤然转身,大步上楼去了。 林凉看着林盛离去。 他咬紧牙,手指碰上被踢得青紫的大腿。他试图站起身来,腰间却如挫骨般刺痛,又瘫坐在地上,手臂捂住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高嫂带他去了医院。 林母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碰巧林盛出差,林凉逃出医院回到出租屋。 他的母亲不会管他,林盛出差是她放纵的最好时光。没人询问他的伤势和痊愈,他也自在。 那几天他一直躺在卧室,他拒绝任何人的拜访,只说自己还在医院。 他不需要别人怜悯,也不需要别人为他难过。 林凉抬头,透过窗户,隔着发锈的铁栏,他看到那个小傻子,正对他笑得招摇。 傻子。 笑的背后是无尽疼痛,就像光后是长长黑影。 这个女孩无忧无虑地笑着,目送他们上学、他们走远。然后她会一直站在单元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同龄女孩上的书包和红领巾。她盯着女孩们走出小区门。直到马春艳扯着嗓子让她回来,被关一整天,直到宋文安回来她才会被放出。 每天清晨,他看到她端着大她几个脸蛋的洗衣盆,放满水后,从厨房走出,膝盖弯曲地、肩膀一歪一歪地走到阳台。他看她的头发尾尖泡进洗衣水里,看她揽着衣袖露出细小如筷的手臂。怪他摸她的手掌,总觉得粗糙。 宋文安说,她只读了一年级就没上学了。 所以她那样渴望求他教她知识,哪怕仅仅只是九九乘法表这样的,最简单基础的算术。 他看她没干活的时候就紧紧握着窗栏,不知脏地将脸庞贴在锈棍上。她总眺望着出小区的那条水泥路。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坐在她的小书桌前,认真地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想,或许是教她的九九乘法表。 宋轻轻知道别人都骂她傻,她偏固执地认为是自己没读书的原因。 他好像懂了。 她这么认真地求学,错无数次也不气馁,不生闷气,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去背,直到真的明白,终于记住。然后,她渴求得到他的夸奖。 只是极度渴望证明,自己也是个正常人。 只是想证明:我和你们是一样,是人。 马春艳经常打骂她。 这些都是他之前所不知道的。 他看她跪在地上被人捏着耳朵狰狞着脸咒骂。他看马春艳拿衣架子疯狂扇她瘦弱的背,她苦着脸缩着身子颤抖。 他看她被一次次施暴,用竹棍,用拖鞋,马春艳骂她傻、笨,还有更不堪入目的肮脏字眼,仿若她的存在是最恶心的耻辱。 她不哭不闹,只等马春艳打累了骂够了。 后来他掀开她那件丑陋单薄的黑色衣服,上面有青青紫紫的施暴痕迹,散乱地分布在她只有两个男人巴掌大小的腰背上。她的腿上也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掐痕、拍痕,红肿里掺杂着紫色淤血。 触目惊心。 他不敢再看,沉默地拉下衣服为她遮好。 他给她一袋酸奶,让她喝。她就笑,她说谢谢哥哥。 他问她:“疼吗?” 她说:“不疼。” 为什么不出声? 因为他和她都明白,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 只有忍耐才能减少疼痛。 对于暴力的沉默,从不是倔强,只是因为麻木。 倔强的人不疼。 麻木的人只有疼。 他也懂了。为什么他的触摸对她来说毫不在意,因为她从不被幸福征召。 后来,林凉完全康复。他让她把她一直写写画画的本子拿来看看,她听话地去拿了。 他看得极其认真,像雕刻生命。 他握着手里的本子,深深地看着眼前笑得可爱且逐渐依赖他的宋轻轻。 第一次他的眼中有了别样的情绪。 她有这么一幅简笔画:一个小人,困在一个扭曲的方形里。 她画不好正方形,所以线条扭曲。 他知道她在说,大家都当她是智障,没有人真正懂她。 她渴望读书和朋友,她不想一个人一整天都困在房子里。她明白自己的缺陷,她低落,所以希望周围的人不要因此嘲笑她、区别对待她。她好渴望有人疼爱她。 她明明也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应该在教室里、在课堂上、在书桌前,为自己的未来人生而努力奋斗。 她被殴打痛骂,她不哭,她只会笑。 还有一幅画:一个人笑着递着方块状东西给一个矮矮的、脸上画着夸张曲线的笑女孩。 旁边还写着一排扭曲的文字: 林凉哥哥。好。 宋轻轻就是那么单纯地相信林凉。她深深相信他就是真心的、没有任何阴谋自私目的地对她好。 林凉五脏六腑都难受,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清澈的眼。 她白至透明,一眼望穿。他却是深不见底的黑。他们像是洗衣机里一黑一白两件衣服,从来只有黑色会染黑白的,所以他怕,他怕他的阴暗会伤到她,又怕掉色,掉到她的人生里去。 5 林凉曾以为,只是因为他爱上了禁晦的刺激,才去逗弄一个傻子,借这个人让自己融入正常人里。 可她仅用一幅画,却让他这种人产生了内疚和负罪感。 他这种人…… 曾去市场,一脸温柔地摸着白兔身上细软的绒毛,笑着对老板说:“它看起来太可爱了。我想养它。”但一回到家,便拿刀认真细腻地将其肢解,照着医科书上的器官介绍一一排列在案板上。 也曾穿着黑西装扮成大人,在鱼龙混杂的夜场里一掷千金。他冷漠地看着女人男人为金钱疯狂的景象。他没在黑暗里抽着电子烟。烟雾迷离他黑墨的眸色,面容清隽。 曾有可怜卖身的女孩,瘸着腿,哭丧着脸。她看到他温柔的面相,以为是善良的救世主,于是细声喃语地恳求他帮她。他也只是冷漠地瞟了一眼,抽身离去。他嫌恶她如同脏蛆。 若这女孩见到学校里的乖乖生林凉,必然难以相信。在学校这么温雅待人的他,怎么会是这样? 林凉。从这伪劣的家庭中衍生,发丝至骨头,都如雪水寒凉。 钟爱血色的他,表面纯良的他,竟然放纵自己去靠近宋轻轻,用百般伎俩去碰触她,甚至生发出同情心。 她为什么能勾出他那点缥缈的善意? 好似生来她就该属于他。所以她解锁他的情欲,开发他的怜悯。这些他都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明明在这傻子面前肆虐展现自己的恶劣性子就好,反正她又不会告状。他却耐着性子哄她教她,唤她轻轻妹妹,温柔以待。 为什么? 黑夜如墨,各家灯火亮起。他的楼下一侧传来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 女人大嗓门的骂骂咧咧,混着棍打的闷响。防盗单元门一一被猛力打开。马春艳发怒地扯着宋轻轻的头发,一把将她甩在地上。 “老娘辛辛苦苦养你个傻子已经算仁义至尽了!你还吐痰在我衣服上!造反了是吧!以后你别进我家的门!没良心的玩意儿!” 宋轻轻呆呆地看着紧闭的单元门,她蹲在门前,双臂抱住肩膀。 楼下的动静引来楼上各家上上下下的观望。黑暗里,女孩的身躯看不清,也听不到呼救,大家更愿意是听错了,明天还要早起,都摆摆手回了屋子,心想外人不好掺和。 宋文安,没有出来。 三分钟后,林凉走出来。 她的拖鞋在拖扯中掉了一只。她寒风中冻得发红的右脚下意识地蜷缩着,头发被扯得如鸡窝般杂乱又狼狈可怜,脸上是寒风刮擦出的冻红与被指甲掐出来的肿紫色。 她静静地蹲着,不哭不闹,看着他向她走来。 林凉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衣袖,她白嫩的两只手臂上是惨不忍睹的青紫痕迹。他借着灯光翻开她的手心。她手心红肿一片,似是被竹片扇过。 林凉哽咽一声,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眼皮,发出的声音似温月般柔和。 他说:“疼的话就哭出来好不好?” 宋轻轻只呆呆地看着他,轻轻歪了歪头。 她已然把别人对她的打骂欺辱视为习惯,习惯多了,也就麻木了,麻木多了,也就连哭都不会了。 哭的本质是为了博取他人心疼。她不会。 他问她:“疼吗?” 她点点头。傻子不会说谎。 林凉为她披上厚衣服,抱着她打车去医院里治疗,开了些药。 林凉把宋轻轻捡回了家。 后来,他第一次抱女孩睡觉。 她身上有沐浴的清香,脖颈处散发杏子的气味,他喜欢极了。她软软的发丝拂过他的耳垂,如清风。 她的身子绵软如云,一伸一展如云舒云卷,轻轻揽在怀中生怕揉碎,又怕隔得远了就散化。他的嘴轻触她的额头,是轻抚她的心理伤口。林凉闭上眼,不愿看她静如死水的眼睛。 说疼的人是她,现而不在意的也是她。 他却比她还在意、还难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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