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盛说:“你干什么?!他年纪比你小,你就不能让着他点?” 还语重心长地说,“林凉,人要大度。” 他放下手,没有表情,慢慢地抬头看着林盛。 看,这人居然是我的父亲。 林凉不再和林盛争辩,因为知道结果一定会是失望的。 林凉十八岁。同其他激情肆意的少年格格不入。他对所有事物表现得总是淡然处之。不痴不厌,没有特别喜欢,没有特别讨厌。 林凉又一次接过学姐偶然相遇递来的面包,说了声谢谢,他礼貌露笑。瞧着不自在地转着眼睛的学姐。 学姐:“我只是吃不下,没别的意思。” 那口是心非的情愫让他浑身难熬,他早看透她装模作样,不过他也习惯了伪装,真诚道:“谢谢,面包闻起来好香。” 学姐红了脸,匆匆离开。 林凉见她渐渐离开,右手将面包捏紧,这条路他不会再走。 街上一名流浪汉接过他手里的食物。 韶华的少年优雅地笑:“面包,希望能帮到你。” 流浪汉感激地叨叨谢谢,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林凉到了学校依旧烦闷。 明没人问他,男同学倒自己先说起来了。他佯装耐心地听男同学“谦虚”: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做出来了。 在老师夸男同学是第一个想出解题思路之后。 这只蚊子就在他耳旁嗡嗡吵,炫耀自己算得快,与他攀比,这种嘴脸,比女人的矫揉造作还恶心。 林凉:“很厉害啊。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男同学也笑:“哪有。” “但林凉的解题步骤是最简洁明了的,比标准答案还好,大家以后可以按这个思路去做题。”讲台上的老师忽地又说了一句。 林凉散漫地看男同学顿时发糗的脸,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做出来了。” 男同学捏紧钢笔,脸色发青,埋头,不再嘚瑟。 嫉妒仇恨、自私势利、这些阴暗的情绪他也有,憋着压抑着,他漠视整个世界,不相信有人靠近他不带任何目的。 一想到这儿,他更觉得人类恶心。 之后第一个想出解题思路的人总是林凉。他厌烦那人的聒噪。 说起来,若不是熟悉的声音,林凉想不起班里有个叫宋文安的人。 不是宋文安太普通、不显眼,相反,宋文安也算俊俏的人,成绩中上,在班上人缘不错,阳光少年一个。 只是因为他和宋文安接触不多。 再者,他记不住人的长相,不是病,只是他不想记住,看着一排排的人只觉看到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水杯。对其他人,他只分得清,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日,林凉跟男同学一起走出校门,看到不远处的一幕,男同学喊了声宋文安,说: “你妹又来接你啊。” 宋文安转身回答:“是啊……” 一个女孩从宋文安的身后走出来,宋文安摸了下她的脑袋,低头道:“叫哥哥。” 女孩小声说:“哥哥。” 哥哥。 林凉俯低的眼睫动了动,眼里有了点动静。 他微微抬眼,看看女孩。 看了很久,身形觉得有点熟悉。不过…… 丑。 这是他第一感受。 倒不是真丑,普通人眼中,女孩的面容清秀小巧、白净。只是林凉见过太多美的,在他那儿,就是丑。好比是零八年的审美与一八年的眼光。 她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衣服、宽大的灰色裤子——这不像女孩该有的穿着,很不合身,像是盖了一身布褂子。 身形娇小,头发细长发黄,看起来发育不良。 几近幼稚天真的眼神配上成人手般大小的脸,看着像十三四岁的孩子。 “叫林凉哥哥。” 宋文安又唤女孩一声。 女孩乖顺地唤他,笑了下,眼中毫无杂念,天然不造作。但在林凉看来,却觉得她和其他女生一样,露一个对他抱有好感而装天真样子的笑。他有点嫌弃。 不过,笑起来,好看多了,他想。 林凉挑下眉头,温柔地笑道:“妹妹好。” 林凉并不在意这种偶然的相遇,周遭人都是浮游的沙尘,他偶尔呛呛嗓就把他们咳出去了。 出于礼貌,他问了问女孩的名字。 宋文安:“宋轻轻。” 宋轻轻垂眸不语,手一直扯着宋文安的衣袖,极其依赖她的哥哥。 林凉:“妹妹真乖,很听你的话吧?” “我是她哥,哪有妹妹不听哥哥话的?”宋文安强势地搂过宋轻轻的肩。 林凉瞧了眼宋轻轻,她天真含笑。 身旁的男同学:“可惜轻轻是个傻子。” 林凉的笑容一时凝滞。原来是因为发育缺陷,才笑得这么天真无害。一会儿,他的心又平了。 走到附近摊铺,他买了一袋草莓酸奶递到她手中,算是同情她。 她还是木然。 林凉笑出一脸温暖:“妹妹喜欢喝草莓酸奶吗?” 宋轻轻朝他露出笑容:“谢谢。” 他想,这笑容,的确是给难看的丑脸上增了色彩。 两拨人分道扬镳。 宋文安带着宋轻轻先走了,男生一直搂着女孩,还低头为她撕开酸奶袋子。 男同学瞧着,顿时发出感叹:“宋文安说,他妹今年十七岁,原来也上过学,结果读到一年级就发现有智力障碍,现在就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从高中开始,我就看着他妹来接他放学。哎,她虽然傻,但好歹有个哥哥疼她……” 她的笑容无忧无虑,渲染得周围的一切也无害了,那种笑,莫名地让人相信她一直被人疼爱着,没有一点因缺陷而来的苦难发生在她身上。 他想一个傻子都比他活得自在。 林凉笑着应和:“是啊……只要有人疼的话,再苦的事儿也会过去的。” 又是一个插曲。林凉随之将两人抛之脑后。坐上司机的车,回家。 那时候,林凉从没想过要与一个低智的人发生什么,更别说是他最恶心的感情关系,骨头里阴暗的自私不允许他做为别人而活的蠢事。 9 月考输给温醉清,林凉坦然做好了被叱骂责打的准备。 小时候不是第一名或者退步了,林盛会用竹梢子毫不留情地抽他。八岁那年,他带着身上被抽出来的一条条的密密麻麻的红印,这么不解:“爸爸,为什么我退步一点都不能被原谅,为什么我只能得第一?” “爸爸,能不能别打我?” 林盛一脸愤怒,“孩子反驳家长”这一条在他眼中就是态度有问题,大错特错。他说:“黄金棍下出好人,不打没有记性。我是为你好,是在培养你。你以后出社会就知道了。追求第一就是你的命!” 包裹毒药的好意,被强横地灌入林凉的头脑,仿佛长大成“人”前,孩子只是一团垃圾。 他只是个边缘物。积累的知识越多,看的书越庞杂,他洞悉生命的本质是孤独。他像是蓬草,被风吹被雨散,被最亲的人遗忘,没有交流和关心。 疼痛于深夜被雨敲醒,他想起那些让他痛的人。这些人都是他最亲的人。用冷漠教授他爱,让他懂得虚伪。所以他不敢想象外面的人会对他做哪些更可怕的事,逼他透彻人性。 因此,林凉从不希望自己与任何人有深刻的羁绊。 林凉的母亲姓许,名玉月。一个温婉的妇女,这次整理了衣衫小褶后路过父子俩。 她打了个哈欠,说: “我去打牌了。别打林凉的脸啊,林盛,上次你打了他的脸,一个星期才消肿,老师都打电话来问了,我都不好开口说什么。” 林盛让林凉跪在院里的鹅卵石沙地上两个小时。 夏天,蝉嘶吼。林凉穿着短裤直挺挺地跪着,膝盖痛到没有知觉了。 他一直仰头看天,看潇洒自在的云。 惩罚结束后,高嫂轻轻用镊子挑拣着他腿上的沙砾。 上一次的发泄方式不能用了,得想一个新的方式。他没有事一样笑得无惧:“谢谢你,高嫂。” 林凉去了拳击室。 拳击室的老板调侃少年出拳时的凶猛模样和他菩萨低眉的面容大相径庭,问他是想撕掉身上看似柔弱的标签,还是强身健体。 林凉收了拳:“都有。”睫梢低下,阴翳泻出。 于这伪劣家庭中,他发展出了潜在的暴力倾向。受林盛影响,他实际脾气易怒、试图暴力解决一切,会莫名烦躁不安。有段时间会极度渴望掐窒他人脖颈,折断手骨,以及所有令人胆寒的发泄途径。 几近病态、非常人的难控情绪,这些易发暴虐的罪恶想法,还有社会不允的念头,都是崇尚暴力解决父子问题的林盛给他的传染病。 林凉不甘沦为林盛的复制品:成为一名家暴者。所以他靠这些没人性的东西排解阴郁。 蹂躏的金鱼,撕碎的卷纸,强劲的拳击……再佯装成大家口中文质彬彬、柔弱无害的林凉。 他藏着本性,听从林盛,一方面他的确不敢违抗,一方面他麻木了。 林凉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傻子。被人恶意撞倒她也不闹,拍拍灰就走了。好比他手下的金鱼、卷纸、沙包,被折磨后,连声都出不了。似乎是家里人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丧失了还手的能力。 “宋轻轻……”他念出。 期中考试完。林凉凭年级第一的成绩提出在外租房的请求,理由是离学校近,更有时间学习。 林盛答应了。只要林凉成绩好看,其他的他从不在乎。 一中是百年老校,周围都是陈旧小区,楼层不高,瓷瓦大片脱落,灰色泥墙斑驳,上面灰尘污垢和年岁拌在一起。 一楼楼梯间堆放了老年者准备拖去废品回收站卖掉的垃圾,铁锈味浓郁。声控灯要用力敲才有响应,墙上一行行嬉皮的脚印和五花八门的广告,又被白漆覆洗。 林凉租在二楼右间,一室一厅,刚刚好。家具电器也齐全,房间整洁,不好不坏,他准备住下,平时雇人打扫。 买完日常用品准备打开单元门,转身之际,不远处回家的人让他停下动作。 他偏头看去…… 回到家,林凉放好袋子,做了顿晚饭。 洗漱结束,他走进卧室。 从卧室窗户看去,隔壁单元楼的底楼正是宋文安的家,间隙很小,透过他家窗栏,能清晰地看见晾在防护栏上的衣服。 遮雨棚烂了一大片,于是他看见了宋轻轻的脸。 摆放书桌的窗户,正好对着她的卧房。 这间卧房更像仓库。 一张一米六的小床,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快递箱和编织袋,完全不像女孩子的房间。 依旧是穿着黑色衣服,她散着头发坐在椅子上,伏在小桌前,拿着笔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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