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父亲,也就是她的舅舅,她母亲家族里唯独的男丁,唯一的香火,平日里他在家族中不可一世,呼风唤雨,号令全家。如今看来,他也不过是对外唯唯诺诺,对内横行霸道,窝里横而已。 仪式速度很快,开灯进入吃饭环节。荧幕上不断播放新人的结婚照,有穿秀禾服和马褂的照片,有穿名为汉服凤冠霞帔实则婚庆公司自创的影楼装的,有西装和婚纱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梅宣一家三口回家的路上突然无话可讲,梅宣自觉乏味无聊,父母渐渐聊起了舅舅家买房买车和装修的事,说舅舅舅妈给表哥的婚房装修,银行活期钱不够,所以向姐妹家里借钱周转。 “向我们家借了二十万,写了欠条,我们没向他们提利息。”梅宣爸语气里颇有些阴阳。 “唉哟,我哥他会尽快还的,就算我们不提,他也会自觉给利息的,至少按照银行最低 标准给。”梅宣妈听丈夫嘲讽的口气,有些不满,为自己亲哥打抱不平。 梅宣爸鼻腔哼了一声,“是啊,你妈临终前亲口交代,她老人家所有遗产,所有的存款和老屋房产全部交给她儿子继承。女儿们一分钱没有。” “梅宣,你妈、你姨妈们一分钱都分不到。”梅宣爸再次强调。 梅宣点点头:“唔,重男轻女。” “嗐,这,农村老年人观念传统,封建思想,没办法。”梅宣妈讪讪,无奈道:“反正啊,我父母都走了,我在那边的家没了,兄弟姊妹各过各的,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掺和。” “看到了吧,以后找对象千万不能找多子女家庭的,我就是前车之鉴。”梅宣爸发出无尽遗憾的感叹。 “说的像是你吃了天大的亏一样。”梅宣妈抗议。 梅宣忽然被妈拽住。 “干嘛?” 梅宣妈凑到她耳边,“看到刚才那两个人没有?” 梅宣往身后看了看,“哪两个?” “就是一个三十多岁妇女和一个老头。” “没在意。”梅宣撇嘴。 “你怎么不注意观察周围啊。那个女的是我以前同事,离婚之后找了个老头在一起。明明迎面走过来,我都看到她了,她倒像没看见我似的,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装作没看见。”梅宣妈压低声音说。 梅宣回想片刻,那个女人看上去将近四十,和她并排走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将近五十,身强力壮,健步如飞,哪里是老头啊。 “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再婚居然找个老头。”梅宣妈念念叨叨。 “哦,可能那老头有钱吧,哈哈。”梅宣敷衍地应和。 与此同时,她不免心里打起鼓,未免尴尬又心虚,幸好没人发现她古怪的脸色。 唉,这些琐事就不提了。 “我从家里把琴背过来了。没地方放,暂时放你这儿呗。”梅宣搬来黑色箱子,拉开拉链,从印花布琴囊里取出古琴,拿出防滑垫放在桌上。顺手一拨穗子,花了些功夫调音,便坐在桌前,抚琴唱道: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韩朔静静坐下听罢,“这是柳宗元的《渔翁》么。” 梅宣笑道:“是了。词是《渔翁》,曲名为《欸乃》。” “悠然恬淡,潇然自得。” “我爸只会批评我弹得不熟练,我妈找不到词汇点评。只有你能赞赏我一下啦。” “小宣年轻貌美,有学识,通文艺。我衰朽残年,笨拙粗陋。” “你就故意让我愧疚死吧。”她小声嚷嚷。 他递了杯水给她,说道:“史学界有一位老先生去世,你看到讣告了吗?” 最近史学界离世的学者不少,时间很集中,可能是新冠病毒的影响,引发旧疾……但不知韩朔指的是哪一位。 “严燮,是我旧友。讣告发出之前我就得知消息了。今天下午是他葬礼,我当然是要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梅宣一边听,一边放下水杯。 他担忧地说:“可是,就在一周前,我刚刚请他小聚。上午喝茶聊天,中午吃了顿饭。和严燮聊得散漫,漫无边际地说些往事……聊到很晚,我们才告别,说好了得空接着聊。谁都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面。” 他脸色苍白,淡然一笑:“其实,我也时常觉得,每次都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她惊讶:“为何?” “我这个年纪,有可能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又或者,你突然厌倦,就无声无息地跑开,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她耷拉下脑袋。 “下午你一个人在家吧。我晚一些回来。”他嘱咐道。 她点了点头。
第21章 二十一、死生 下午韩朔出门,也不知何时去的。 梅宣就躺在沙发里,想假寐一会儿,不知不觉脑袋越来越沉,渐渐地要昏睡过去。 就在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将要脱离现实进入虚空之时,手机铃声大作,惊得她不行。 她带着怨气接电话,是韩朔,要她开车要去见他,他清楚地说了地点,就是严燮的家。还有,就开他的车去,车钥匙在玄关的柜子上面。 梅宣迷迷糊糊地去找钥匙,果然在柜子上摸到了。 拿着钥匙,她换了便鞋,把房门带上,坐电梯到负二层。 她明明不知道韩朔的车停在哪,巧的是一出电梯,一眼就看到了。 头仍是晕晕乎乎的,她感到梦游一样,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移动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力道恰如其分地关上车门,扭转钥匙。 依然是意识不清地把车开出去。 梅宣用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有些模糊,迷迷瞪瞪的。 第六感告诉她,会有危险。她确实心里升起了一阵不祥的感觉。 但是路程很近,能出什么事呢,车开个单程,回来的时候让韩朔自己开好了。 路程又不远,韩朔出去时候估计都是步行去的,但是为什么突然让她开车去,没讲原因就挂了电话,神神叨叨怪得很。 她不禁有些埋怨。 难道是他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遇到什么麻烦么。 这样一怀疑,她更惴惴不安了,韩朔真不会出什么事吧。 更希望不是他遇到意外,而是他周围其他人需要帮忙之类的。 路口转弯,她仔细着后视镜注意着侧面和后方,正打着方向盘,突然一个电动车从后面窜出来,她急忙踩刹车,不料用力踩了好几次,车不受控制地向前行驶。 刹车失灵了,她一急,方向盘打歪,前方一辆重型货车直冲着她轧过来。 迎面相撞。她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 一时间头晕目眩,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道闪耀的白光占据整个视野,心脏感到被一根坚硬的东西刺穿。 她半张着眼,隐约看到有人在笑着敲车窗,微微张开眼皮一看,那个人的笑脸越来越明显,好奇且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着车窗,好像在打什么曲子的节奏。 她努力分辨,终于认出来,那居然是李晟的脸! 李晟的脸庞越来越模糊,蒙太奇一样虚化掉了,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哭丧着。 她认出来了,是曾悦。 曾悦一边哭泣一边在打电话叫救护车。 梅宣轻轻抽了一口气,掉落在手边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她的手仿佛被压了千斤重,很难抬起来。手机里却自动交替着传出师姐苏林和导师的声音,问她为什么缺席组会。 她奋力挣扎,每动一下,心脏就刺痛异常。她见着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机械运动般将手挪在胸前,摸了摸心口,斜眼一看,满手都是血。 她感到忽然坠入万丈深渊,耳边听见自己短促的呼吸声,气若游丝。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真奇怪,临死前那一刻占据她脑子的想法居然是,就这么死了,毕业论文还没写,学历还没拿到,到死都没读完硕士,真是不甘心…… 眼前的画面旋转起来,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东西混作一团。 她感不到痛楚,失去了知觉,灵魂脱离肉体飘荡在半空,飘啊飘,俯身透过一个望远镜一样的孔,她看见韩朔。 在一个录制现场,韩朔又在搞新书发布的采访,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她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陈编辑。 陈编辑问他,自身的经历对作品产生过何种影响。 韩朔思忖了一会儿,面露哀戚,无不哀伤地说,最近很多朋友离他而去,其中有一个出了意外的朋友曾经要求不要把她写进文字里,但他还是无法避免地在小说人物上融合了她的影子,但他坚决不能说是哪些个人物形象。 不是说人死后没有知觉感觉,没有意识吗,梅宣很气恼,为什么自己死后的事还能亲自见证呢。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她开口想叫喊,希望有什么其他生物能听见,能发现她还存在,意识还没死,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梅宣还能看见韩朔和陈编辑,他们还在说话,可是声音越来越小,被抽成真空一样,声音逐渐消失。就在所有声响都即将消失的那一刹,一阵刺耳的蝉鸣冲进真空,把她拉回现实。 她睁开眼睛,下意识想叫韩朔,唤了几声没人应,才意识到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 原来是做梦。 她慢慢从沙发里坐起来,揉了揉脸,缓缓精神。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是韩朔的一番话使她产生联想吗,融进梦里了吗。 或者说,她现在经历的一切是梦,而梦里看见的才是真实的结局,在梦里的那个世界里她早就车祸去世了,现在的梅宣只是作为一只游魂飘荡在所有人的记忆之中。 不知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窗外的蝉叫嘶哑。 她是被这吵闹的蝉鸣吵醒的。 她长长吁了口气,心口突突地跳。 忽然很想见到他,想去找他。 于是立刻动身出门,好像有点印象韩朔说过严燮家在哪个方向,她凭着感觉选择一个方向走。 阳光十分刺眼,刺得她睁不开眼,瞬时有些眼花,好在过了一会儿适应了。 街道两边林立的梧桐树叶片又绿又大,将街道护盖住,树枝无限延伸而交织在一起。 她走来走去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原地。炎热的天气和高温晒得她汗水淋漓,衣服湿了大半。 这个路段是他回来的必经之地,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走了,就在这里等着。 她用手机发了消息。他没回。 忍不住打了电话,未接通。 等了好久好久,买梅花糕的小贩都收摊了。 眼睁睁日头西沉,日光变得温和,她的心里忽然揪紧,眼眶发酸,好像度过了沧海桑田,几生几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