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蜗壳酒店的底楼餐厅,她们在排队等着入内的食客们妒羡的注目礼中,把入场券递到面容姣好、身材纤细的女领位员手里,由她引着进了餐厅,然后领取了几位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的秘鲁国菜,又叫了两杯啤酒,便坐在桌边,敞开怀大吃大喝。 “台湾有秘鲁菜吗?”陈飒问。 “听说是有些拉丁美洲的餐酒馆,不过我没有吃过。”兰珍有些遗憾,“你知道的,不可能会像多伦多这样,全世界各地的菜都可以吃得到。你看,如果你去 Chinatown(中国城),走十几分钟就是小意大利小葡萄牙,然后再走十几分钟,又是 K-town(韩国城),我觉得世界上很难找到这样密集的多元的又彼此融洽的地方了。” 陈飒沉吟片刻,恳切地望着房东:“亲爱的,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在加拿大最好的朋友。过去几年,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感觉比跟我妈都长,我什么事儿差不多都告诉你了,连我买楼花的事儿——除了我妈,也就你知道了,连我爹地我都没说。我都想好了,以后我那楼建好了,我家的备用钥匙就搁你这儿——我就这么信任你。” 陈飒“啪啪”拍着胸脯子表忠。 兰珍很感动地望着她。 陈飒话锋一转:“我自认为,你也是很信任我的。你知道的,我这人虽然是个话痨,但不会出卖朋友,也不会搬弄是非。”她觉得最后半句过于绝对,就补了一句,“起码不会搬弄你的是非。从来没有!是不是?” 兰珍点头。 “那你今天跟我说句实话,常大哥以前也逼过你,你们也吵过,可是为什么就这一次,你妥协了呢?肯定有个什么由头!”
第39章 慢船去中国 兰珍垂了头,缄默了片刻,方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是——实在说不出口。” 陈飒一拍案:“嗨!咱俩都‘同居’五年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怕我笑你还是怕我 judge(此处有“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之意)?还说信任我!你今天要不跟我交心,我真会伤心透顶,死不瞑目!” 兰珍望了室友一眼,喝了一口啤酒,又喝一口,让酒精在胃里翻滚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开了口:“那,这件事你听完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陈飒点头,使劲点。 “这次贾思腾来帮我修地板的事,我事先没有告诉常先勇,是过后再告诉他的——就是怕他不让,怕我麻烦到别人什么的。结果他就很恼火,因为——因为他怀疑贾思腾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才肯这么帮我。” 原来如此!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陈飒激动得屏住了呼吸:“那你自己认为呢?” “你是在和那个安童约会吗?”兰珍答非所问。 陈飒脑子迅速一转,信口开河:“是。他被我那个法国闺蜜甩了以后,我安慰他,安慰出感情了。” “那你那个法国朋友 OK 吗?” “当然啊,你都说了,她是法国人,特别 OK。” “所以你不会再考虑别人?” 再钝的人也知道她指的“别人”是先武,陈飒明白,她如果说“会”,兰珍那儿就再抠不出一个字儿了。所以马上一口咬定:“不会,肯定不会。安童对我特好,我俩‘骚美特’(soulmate,灵魂伴侣),绝对的。上回我说我对尤物有兴趣,是跟你开玩笑呢,不然他帮你修地板,我还舍得这么多天不去跟他套近乎?——那你自己认为呢?你觉得贾思腾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吗?” “我感觉——有一点点,我也是这两天才感觉出来。”兰珍说得很谨慎,然后很快转移话题重心,“所以不管怎样,常先勇这次一定要我回去,如果不回去,我们真的可能会彻底分手——我有这个预感,他这次是很认真的。而且,老实说,我也觉得很自责,对他先斩后奏,让他这么没有安全感,破坏我们之间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 陈飒截断她的话:“不是,你等等!你要这么说,我可为你屈得慌!房子漏水这么崩溃的事儿,常大哥连个人影都没有,还幸亏贾思腾伸出援助之手,人家甭管喜不喜欢你,那是发乎情止乎礼,也没借机揩你油啊!而且不求回报,润物细无声!你有什么好自责的?就你这种人,‘马修麦糠脑稀(Matthew Mcconaughey,好莱坞最性感男影星之一)’脱光了躺床上等你,你第一反应肯定是报警告他性骚扰。你这方面——常大哥应该比谁都懂啊!” 兰珍不语。 “有机会我倒要问问常大哥,他这正格的男朋友怎么当的?你说你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儿,哪件不是自己处理的?他担过一点儿男人的责任吗?他怎么不自责?不喜欢别人疼自己的女人,那你自己来疼啊!他怎么不来啊?他这种行为,用一句名言概括,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兰珍陷入了沉思。 “我那个法国闺蜜,为爱辞职,搬去哥伦比亚。她走,我是双手双脚地支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是去追逐她的爱情,她的 passion(激情),我这人绝对的真爱至上!——可你这次决定把这儿的一切连根拔起,回台北,我就完全不支持,因为我感觉不到你有一丁点儿即将和爱人重逢的喜悦!” 兰珍惊讶地望着把她看得透透的室友。 陈飒继续苦口婆心地给她分析:“你为什么不喜悦?因为潜意识里,你知道你不想回去给他洗衣做饭,你不信任他有那个经济能力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生活,你还有点自己不愿意直面的恐惧——就是你不知道你们俩还会不会像十年前一起生活时那样,从身到心的高度契合。” 兰珍的眼睛渐渐湿了。 “你知道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吗?”陈飒也红了眼圈,“因为这是过去的五年里,你在我们无数次的交流中说给我的点点滴滴——从你自己的嘴里,我帮你概括总结了一下而已。所以,在你做出一个可能会令你余生都后悔的决定的时候,你好好思考一下,这段感情还值得你花这么大代价去挽救吗?” 临近的舞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快的爵士钢琴乐,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乐队。 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一个金发红唇的女歌手便用她空灵婉转的歌声笼罩了整个餐厅:“我期待你登上一条驶向中国的慢船。(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 她已经在这个舞台上,将同一首歌演绎了快两个星期了,因此驾轻就熟,包括她别出心裁地加在中间的一段转折又迷离的花腔。 兰珍扭脸去看向那舞台,良久良久。 杰克是“婴儿潮”末期出生的那一批白人,一个典型又老派的加拿大中产阶级。 太太是高中同学,当了一辈子不绝望的主妇——在他们那拥有四个卧室两个车库的郊区大屋,种花种菜,抚育了一双儿女。 孩子们就近上的免费公立学校,高中毕业后读的是本地大学,四年学费全靠安省学生贷款——像此地千千万万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孩子们一样。 他大学毕业就进入省政府效劳,波澜不惊地一路向上,到了一个体面的职位后便长久地驻足了下来,再也没有跃动过。 年薪在十年前就到了六位数,其中有一多半都给养了税局,此后也不再有大的起色。 好在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不要耗费太多精气神。 没有太多压力的工作,环境自然轻松,同事们相处得都不错,这些年一批批进来的年轻人们,背景各异,肤色也不同,但对他这个在部门里资历深厚,职位不低的随和的白人老头却都很尊敬。 这些年轻人中,他最欣赏,也最倚重的就是这几年一直在他手下效力的助理——文静内敛,做事兢兢业业的兰珍。 部门里头,兰珍和他交流最少,因为这个东方姑娘除了工作,就很少谈私人生活。他对她的年龄都是稀里糊涂——起皱时间晚的亚洲人的年龄总是让白人稀里糊涂。 但他就是喜欢这个下属,因为她做事的认真勤勉仿佛是从血液里带来的,不是为了升职加薪或要讨谁的欢心,有时候他偶尔路过她的格子间,看她盯着电脑的专注,真怕她能把屏幕盯出两个窟窿来——她有那样一双安静又专注的双眸。 七月最后的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难得下雨的日子里总让人觉得清闲。 老杰克开完这一天的最后一个会,就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哼起了小曲,这个星期过完,他就要开始长达两周的年假了。 星期五一下班,他就会和家人去度假屋——郊区大屋贷款还清的那年,他和太太在尼亚加拉瀑布边买了一个小度假屋,夏日里,时常喊上几位亲朋好友去烧烤、泛舟、钓鱼。 这时,他最喜欢的下属兰珍忽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的祖母病重,医生说可能挨不了多久了,她可不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台湾见老人最后一面。 “天哪!这简直糟透了!”老杰克略微浑浊的蓝眼睛里泛满了同情。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我和祖母一起长大。”兰珍小声补充了句。 她小声,是为难得在职场撒谎而心虚和愧怍。 这句话本身没毛病,她的父母确实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各自寻找了新的幸福,是祖母一手把她养大,可是祖母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 然而在洋上司看来,她小声,是因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悲伤,不由更为她难受起来。 “我完全理解!”他对她说,“你当然可以休假,没问题。家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兰珍叹了口气,内疚道:“可是我今年的假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不用担心!”老杰克宽慰她,“你尽管回台湾去看你的祖母,手头的工作如果有紧急的,交代给琳达就好。不紧急的,留着回来再做。——何况我也要休假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工作给你。” 从杰克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和陈飒深谈之后,她就已经打定主意,暂时不卖房子,也不辞职。可如果就这么告诉先勇,他一定接受不了,所以她决定回去一趟,当面开解他,两个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很多事情总是好商量一些。 晚上和先勇视讯时,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我老板同意让我休假一周,所以我可以马上订机票,星期三就可以回来。” 他们还是每日视讯一次——她的夜晚,他的白天,像过去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可是这两天说起话来都有些如履薄冰的,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到一些关键词,什么纽约、阿嬷、漏水、地板......当然更不会提到那个令他们的关系差点地震的名字——先武。 “是吗?那很好啊。”他很开心。然而一转念,就起了疑心,“你都要辞职了,他怎么还给你放假?而且你的假期不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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