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勇没搭腔,重重地放了箱子就去洗澡。 这一晚,因为不知道床上的褥子是不是完全干净,两人只得和衣而眠,久别后的缱绻在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心情。 兰珍想了想,转过身搂住了先勇的腰,小声凑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良久,先勇叹了口气,握住她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拍了一拍,又拍了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这次旅行的头没开好,先勇整个旅程都没精打采、情绪不高。 兰珍想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出,可是每天等先勇起床,天都已经大亮了。她退而求其次,要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落,先勇把眼一瞪:“纽约治安这么差,天黑以后很危险嗳,而且你每次来纽约,不是都走一遍吗?老是重复,有什么意思呢?” 兰珍心里嘀咕了句:“可是我就是享受这份乐趣啊。”但她没作声。作声了,必有一场气生。一年就见一次,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见两次,本来就很短暂,何必呢? 她想起陈飒推荐的百老汇音乐剧《西贡小姐》,要去戏院买打折的戏票——剧院在上演的当日会放出一些只有当日可用的便宜票,叫 general rush ticket,只是需要早些排队去抢。 先勇听了,不可思议道:“我这次换了很多美金,你就用啊,我不要为了省几十刀,去受罪!” 兰珍心里又嘀咕了句:“可是我就是享受这份乐趣啊。”但她又没作声。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二十年前那个骑着机车,载着她在花莲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的大男孩。
第4章 地铁之吻和孙二娘 房东去纽约休假的时候,两位房客还得老老实实地上班。 加拿大人这么爱放假,连死了一百多年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生日都放假,复活节这个星期一居然不是公共假期!还得上班! 一大早,陈飒就呵欠连天地出门挤地铁。 如往常一样,地铁车厢里一片死寂。看书追剧打盹发呆的都有,人人都钝着眼神,外加一脸漠然而绝望的便秘表情。陈飒毫不怀疑,那些爱在高峰时段卧轨的,一定都来自于这一张张生无可恋的“便秘脸”当中。 上地铁没过两站,她就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地铁上常常不知从哪一站上来这么个白种女人,蓬着一头银灰色的乱发,总穿一身稀脏的大红灯芯绒褂子,在人堆里挤进钻出地喊:“有人可以给我口吃的吗?请问能有人给我点吃的吗?” 声音尖细,充满韵律。从车厢的一头到另一头。 都暮春四月了,又在车厢里乞食的灯芯绒居然还没换衣服。像往常一样,老远就听见她那口抑扬顿挫的英语:“有人可以给我口吃的吗?请问能有人给我点吃的吗?” 车厢里略略有些骚动,闭目“打盹”的人瞬间多了起来,因为不多会儿,灯芯绒就会挨个地问询:“先生,您可以给我口吃的吗?”“小姐,您有吃的吗?” 当然,总没什么人搭理她。 陈飒本来就昏昏欲睡,这会儿更是迫不及待地阖上眼皮,正一点一点飘向周公时,挤得前胸贴后背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吃松饼吗?我这里有一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聚拢到了声音的源头,八卦的天性强行支开了陈飒的眼皮——是个靠车厢门站着的华裔小伙儿,大概常健身,蛋白粉补充过量,脖子竟然比脑袋还粗,树桩似的嵌在脑袋和肩膀之间。从那口字正腔圆的英语听来,还是个此地土生土长的“香蕉”。 灯芯绒难得被人搭理,自己也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迸发出一阵欢悦:“谢谢先生,谢谢先生。我喜欢吃松饼的。” 粗脖子把手里的一袋“麦当劳”松饼递给了她。 灯芯绒“咕咕”笑得像只鸽子:“你真善良,你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太好了!......” 粗脖子显然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热情,红着脸,抓耳挠腮地笑着:“不客气,不客气。” 灯芯绒没立刻走开,笑不吃吃地又瞅了粗脖子一会儿,然后问出一个令众人咋舌的问题:“先生,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 粗脖子傻了眼。 满车厢的人都屏息凝神,陈飒更是睡意全无,还坐直了身子,偷偷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她喜欢纪录“奇闻异事”。 “我可以给您一个拥抱吗?”灯芯绒满怀希望地又问了一遍。 满车人都翘首以盼着粗脖子的答复。 良久,人们才听到粗脖子无奈地嗫嚅了句:“好吧。” 女人快乐地撅起嘴,把脑袋毫不含糊地扎了过去。 陈飒收回了目光。即便邋遢如她,一想到那身灯芯绒从冬到春,从没换过,便不忍直视。 片刻,人们听见空气里传来“吧唧”“吧唧”两声清脆,然后是灯芯绒满足的笑声:“先生,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到单位格子间,陈飒就在电脑上忙着修改 PPT,下午要主持项目今夏要开的班的招生推介会,她得把一些数据更改一下。本该上周四就干完的,她一时犯懒,拖到今朝。 不多会儿,耳边忽然传来老张的声音:“小老乡,忙呢?给你介绍个新同事。” 他们这个机构,管理层里头只有两个中国人,老张就是其中一个,IT 部门的主管。因为和陈飒都来自南京(老张是高淳人),难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 所以,尽管陈飒总给他找些智商不在线的麻烦,比如不小心碰洒了咖啡,键盘失灵了;上班开小差,上了不该上的网站,电脑中毒了......老张也从不说她。 作为回报,陈飒常常把家里做的好吃的带到单位。时不常的,两人还嘀咕点机构里的八卦。 这时候,陈飒听是老张的声音,忙转过脸,然后一下愣住了——— 老张身边站着的,就是地铁上看到的粗脖子。这会儿,粗脖子微笑着冲她“嗨”一声。 陈飒“嗨”回去。 “这是安童,我们的新‘初级网管’。这是飒布里娜,IT 项目的职业顾问。”老张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中式英语,也像说中文似的,每个字儿的发音都务必到位,像一颗颗石子儿被吐到了地上一样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陈飒这才记起,上周老张跟她提过,IT 部门的初级网管走了,他们又招到一个新人。她还以为是个国内移民出来的理工男,因为 IT 部门是一水儿的中年华人大叔,开会的时候,都关着门,噼里啪啦地说着天南海北的普通话:有羊肉泡馍味儿的,麻辣川湘味儿的......当然,还有全中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大碴子味儿。 所以她实在没法想象,粗脖子这样本土长大的华裔小孩,如何融入那样的环境。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儿,又说着没缺陷的英文,怎么跑来非盈利机构当网管?还是初级!够有出息的!果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点儿不会为将来筹划。也是,他要不是头脑简单,怎么会跟灯芯绒搭讪? 于是随便握了个手,敷衍了两句,老张便领着粗脖子去别处溜达了。 等他们走开了,陈飒一想不对,他们这回花了两周就招到了这个新人,与机构一贯拖沓的作风完全不符。那么—— 粗脖子一定是走后门进来的!说不准还是老张哪个旧知故交的孩子! 搞完 PPT,去茶水间续咖啡的时候,陈飒迫不及待地去和法国妞八卦。当然,为了老张的清誉,她没提走后门的事,就八卦了一下粗脖子和灯芯绒的地铁奇遇,打算好好笑一场。 法国妞是她在单位的死党,法国人,搞法语交流项目的,全名叫凡妮莎。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法国妞看完她在地铁上录的视频后,竟把手轻按在心口,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哦,他真的是个暖男。” 出国十多年,陈飒还是没闹明白,老外为什么总爱为点屁大的事儿瞎感动! 这还没完,法国妞又略有点花痴地补充了句:“而且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帅。” 陈飒眼立刻一大:“帅?就他?我——” 她猛地刹住了话头,因为她听见过道里传来廖静的洋泾浜英语,便和法国妞使了个眼色,端着马克杯,前后脚出了茶水间。 身高一米六、气场一米八的廖静正站在过道里,和隔壁办公室的一个项目经理说话。 陈飒瞅准时机,低调地从她身后穿了过去,可依然让她强大的气场辐射得头晕。 首席运营官廖静是管理层中的另一个中国人,比老张官可大多了。 让女同胞压了一头的老张却并不嫉妒,和廖静关系还铁得很。 他俩都是五零后,又都是传奇的“七七级大学生”,所以有那么点惺惺惜惺惺的架势。 老张还私下里告诉过陈飒,廖静一个中国女人,能在加拿大非盈利机构里头做到 C 位——旁边的一位,不靠技术,纯靠管理水平,真是不容易,给咱中国人长脸。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和洋人说话共事永远那么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 几年前,陈飒刚进单位,很想攀个高枝,可廖静根本不待见她。 首先是她的穿着打扮,不是太短,就是太露,再不就是太紧。要是太短太露,还能正大光明地让办公室助理拿“办公室穿衣准则”去提点她一下。可她穿得太紧,就不好开口,这是世风开放的加拿大,又不是修道院,人力资源部都没法说。 老廖只能忍着,一看她在单位穿着紧身衣,把自己勒得曲折又紧张,走路的时候哪儿哪儿都颤悠,就头疼不已。更别提她跟人聊天时,那副站没站相,浑身没四两沉地斜靠在什么地方的样子,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穿透人神经的笑声,活脱一《水浒》里的孙二娘。 陈飒一开始不知道这些,还试图跟她套近乎,亲昵地问:“Do you speak Chinese by any chance?(您会说中文吗?)” 谁知这娘儿们用一口明显中式的洋泾浜英语,冷冰冰地回:“I prefer to speak English at work.(我在工作场合只讲英文。)” 热脸贴了个冰屁股,在职场混了十多年的陈飒知道,这是暖不过来的。于是再见着廖静,她总是知趣地躲开。
第5章 室友的爸妈 复活节前的周五,是“圣周五”(耶稣受难日),加拿大的公共假日。连着周六周日,一共三天假,此地人称“长周末”。加拿大人就爱把公共假期安排在周五或周一,这样连带着周末,就是三天连休的“长周末”。 赵医生带着家人,去她家在水晶海滩边的小木屋度假,钓钓鱼搞搞烧烤什么的,所以诊所关了三天门。 因而,不少本想预约在长周末的病人,都被安插在复活节这个周一了。 诊所一早就挤爆了头。 小蝶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在前台和不同诊室之间不停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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