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非来不可的话,他必带着12315一起来,把这土匪窝一锅端了。 —— 人不可能无休止地生气,情绪总会平复。 车里空间狭小,卫城待了一整夜,手脚都无处伸展,最终还是选择下车透气。 荒山野岭,他无处可去,干脆点了支烟,朝学校里走。不出意料的是,又一次被门卫大叔拦住。 这回他没发火,只转身从车里拿出空盘子空碗,“我去还餐具,这是你们校长的东西,认识吧?” 担心对方听不明白,他拿碗指指三楼的窗户,多解释了几遍。 操场另一边,顿珠没课,正在办公室门口吹风,大老远瞧见这一幕,快步走来。 “你要干嘛?” 卫城:“还碗。” “给我就行。”顿珠十分警惕,接过餐具,“碗还了,你可以走了。” 卫城默了默,“我能进去看看吗?” “看什么?还想闹事不成?”顿珠语气很冲。 卫城看着他脑后的马尾和那张年轻气盛的脸,忽然意识自己比他大了得有十岁吧,昨天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 今天再度回想,没由来一阵荒谬。 进山后,他连续两晚没有依赖酒精入眠了,头脑仿佛清明不少。 半晌。 “我不是精神病,同样的疯发一次就够了。” 顿珠一脸怀疑盯着他,又听见他说:“答应过祝今夏不会再影响学生上课,我说到做到。” 男人一脸疲倦,颓态无处遁形,但态度是好的。 顿珠的气焰下去了些,放缓语气:“那你看过了就肯走吗?” 非要对方把话说死,不然他不肯放行。 僵局之中,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顿珠低头一看,是时序。 电话里,时序没有多说什么,就四个字:“让他进来。” 顿珠回头左右看看,没找着人,这人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开上帝视角。 只得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万一他又闹起来了呢?” “让他进来。” “……” 挂断电话,顿珠不情不愿地拉开大门,“进来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闹事,这回我真报警了啊。” —— 清晨的校园里有朗朗读书声,踱步操场,像是重返年少时。 卫城看着老旧的篮球架,虽然规格并不标准,篮板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篮筐,没有篮网,但他依然想起了曾经那段岁月,那时候他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信心,日子仿佛篮球入筐那样简单,抬抬手,一切触手可及。 顿珠担心他闹事,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又因为话痨,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偶尔还搭个白。 “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跑山里来,不用上班?” 半晌,卫城才说:“请了年假。” “既然请了假,那你干嘛难过?”顿珠振振有词,“教你个道理,千万不要在周末或节假日难过,这是属于你的时间。难过也要在工作日难过,要学会带薪emo。” 卫城:“……受教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想难过也难过不起来了。 山里的人似乎很健忘,昨天还打架来着,今天就能不计前嫌。前面几句还夹枪带棒,后来竟然能有说有笑了。 顿珠让卫城别难过,人生的终极奥义就一个: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又说学校的办学宗旨: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再说个人的感悟: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那些杀不死我的,还不如杀了我。 卫城一路“……”,“……”了一路,最后只问了句:“你叫顿珠?”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 卫城心道,叫什么顿珠,叫遗珠好了,相声界一颗璀璨的遗珠。 他停在楼道前,“她教几年级?” 前一秒还滔滔不绝的顿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卫城平静地说,“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从来没见过她上课的样子。”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大学时,全国师范生技能大赛在绵水大学举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参赛,那时候他被拉去凑观众,抬头看见她身姿挺拔走上台,唇角带着从容笑意,用流畅的口语自我介绍。 她说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学渣如卫城,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诗,明明他最烦英国文学史。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他几乎不记得昨天了。 …… 顿珠不敢轻易放行,万一出现教学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处,拨通时序的电话这般那般讲一通,最后又回来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证不打扰学生上课。” “我保证。” 仿佛昨日重现。 走上三楼,卫城站在教室后门处,并未露脸,只在阴影里站定不动,听着教室里的动静。 前半节课,里头在教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女人的声音轻快有力,讲述着青年男女的爱情: 在一个清新的春日里,初恋的少女站在杨柳青青、江平如镜的岸边,听到情郎的唱歌声,惴惴不安猜想着情郎对她是否有意。江的东边是日出,西边在落雨,天气变化像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有情,也许无情,反正爱情就是这样让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爱情,小孩们就贼兮兮地笑,兴奋又害羞。 讲台上的女人故意停下来,“你们在笑什么啊?” “笑他们谈恋爱!”丁真根呷大喊一声。 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爱看课外书的人,丁真根呷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实现了对周记领域的统治,如今已是坐拥好几本“战利品”的富户。理所当然的,胆子也跟着肥起来,在积极响应老师课堂号召的同时,第一个起哄的也总是他。 大家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祝今夏问:“那谁来说说,到底什么是爱?” 小孩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讨论的结果很快出来。 “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彻夜不眠照顾我,喂我喝药,这是爱。” 祝今夏在黑板上写道:爱是生病时喂进嘴里一口一口苦苦的药。 “春天的时候,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只新书包,妈妈说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学校。可是后来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发现床头放了一只崭新的书包,背着它出门找妈妈时,才发现妈妈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她用剪头发的钱给我买了书包,这是爱。” 黑板上:爱是妈妈剪去长发换来的新书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赶牛的时候摔伤了腰,妈妈就变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妈妈个子小小,力气也小,但她明天都背着爸爸从卧室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后来爸爸伤好了,妈妈的腰却不好了,一到下雨变天,她就疼得直不起来,这也是爱。” 祝今夏写:爱是心甘情愿被压弯后直不起的腰。 “我养的小马叫茶叶蛋,因为他是棕色的,个头比其他马儿都要小。我爸爸说它先天后腿有残疾,是匹坏马,跑不起来,可我还是很爱它。 “它还小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去院子里和他一起睡觉,放假时会帮它洗澡,还会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喂给它吃。 “后来它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有天回家我没找到它,问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马卖掉了,因为它干不了活,只会浪费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哭,后来都不敢想它了。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梦里见到它,是它陪我长大,它是我最爱的小马。” 祝今夏转身时呼吸沉重,在黑板上写下:爱是不愿想起却总在午夜入梦的老朋友。 到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没有人笑了,讲述小马的男孩子坐下来,小声呜咽着擦眼泪。 祝今夏说,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它从生命于妈妈肚子里降生的一秒开始,就如形随形,却在生命消失后也不曾离去。 爱是不敢想念却时时记挂的人。 她说这周的周记,我们就写爱。 在她写完板书转身的一刹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脚,又隐没于黑暗之中,践行了不影响师生上课的承诺。 卫城低下头来,忽然间明白了,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整个上午,他像个幽魂一样游荡在校园里。 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办公室门口哇哇大哭,于小珊拼命安慰她也无济于事,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说好她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名,他们就回来看她,可他们食言了。 他看见低年级的小孩收到了时序八方要来的物资,年轻的老师就蹲在走廊上,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上前一个,老师就轻车熟路替孩子脱鞋穿鞋,熟练的姿势一看就做过无数次。 后来课间操结束,他避开人群,来到了教学楼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大树下有两只简陋的秋千,光秃秃的铁架子,脏兮兮的铁索与木板坐垫。 他停在一旁,看两个小姑娘荡秋千。其中一个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来,操着不标准的汉语说:“叔叔,你玩。” 卫城怔了怔,摇头说:“我不玩。” 小姑娘脆生生道:“没关系的,你玩吧,我每天都能玩,你们大人长大了都没空玩。” 一线天的太阳姗姗来迟,在这一刻穿过树荫兜头浇来,将他整颗心淋得透湿,又仿佛一盆热碳将他焐热、灼伤。 卫城喉头发堵,声色暗哑说了句谢谢,还是坐上了秋千。 小姑娘很活泼,兴高采烈跑到他背后,“我推你!” 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推着他。 她问他:“叔叔,你来我们学校干嘛呀?” “找人。”好半天,他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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