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划过祝今夏,微微一顿,最后停在卫城脸上。 “你跟我走?” 卫城点头,“好。” —— 祝今夏又一次坐上于明的摩托,两人朝山下几个村落驶去。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上山时要慢得多,生怕半路错过旺叔。 山上的紫外线比一线天里更猛烈,出来的急,祝今夏就穿了件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一暴晒,没一会儿就有了灼伤感。 但她顾不上,反而连头盔也一并摘去,沿途喊着旺叔的名字。 头盔会闷住声音,为了尽可能把声音送出去,她选择不戴。 来山里不过两个多月,这已是她第二次漫山遍野地寻人了,上一次是四郎拥金,这次是旺叔。上次是夜里,这次是白天。 摩托驶入一个个村落,进村后就只剩下蜿蜒小道,必须下车步行。他们时而向上爬,时而向下爬,一个用汉语喊旺叔,一个用藏语喊,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小道难走,一地碎石,路还陡,祝今夏半路滑了一跤,用手支地才勉强撑住,没接着往下滚。 于明赶紧回头拉她,“没事吧?” 祝今夏捏住被划破的手心,“……没事,继续找。” 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意,她选择性忽视了。 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些村民,山里地广人稀,不一定都认识彼此,但无一例外都认识于明——毕竟家家户户只要有孩子,都会送去中心校——于明上前用藏语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旺叔,回答清一色是摇头。 也敲开了无数扇门,通通无功而返。 刚开始时,每找完一村,祝今夏就会站在村口给时序打电话,因为出村后总是很快就失去手机信号,她想及时交换信息。 打了几次,干脆不打了。 实在受不了对面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接通电话,最后却只能失望挂断的结果。 除非找到旺叔,否则打也没有意义。 下午五点半,他们已经抵达山脚处的村落,这是附近最后一个村子。事实上,以旺叔如今的年纪和体力,他们都清楚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靠双腿走到这里,可心里仍有一线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逐渐西沉,祝今夏的心也在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谷底。 她知道若是天黑了,不仅他们更难找人,旺叔也更容易出现意外。而入夜气温骤降,旺叔能不能扛得住也是个问题。 整整一下午都在高海拔的山间爬上爬下,祝今夏的腿已经开始神经性发抖,脚底疼痛难忍,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她没有喊痛,只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于明,一瓶拧开就咕噜咕噜灌下一半,最后转身,在于明看不见的地方冲洗了两遍掌心的伤口。 “你还行不行?”扭过头来,祝今夏问于明。 于明满头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胸后背都打湿了,干脆拿水从头顶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来。 “走吧。”祝今夏率先迈开步子,没走两步,手机忽然响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脚乱接起来。 “回来吧。”那一边,时序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带着精疲力尽和如释重负,“找到旺叔了。” 在夕阳坠入山谷前,黄昏如期而至,霞光将漫山遍野凝成温柔的橘子冻,也将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拨回原位。 祝今夏抬起头来,擦了把湿漉漉的脸,不知怎么有点哽咽,红着眼眶冲于明笑,“找到旺叔了!” 于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 方姨也是宜波乡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顶,海拔最高的那个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岁,当年正是受到旺叔影响,她成了村里第二个走出大山念书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那时候,山里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医。毕竟医院远在上百公里外的县城里,摩托车又不普及,怎么把人送过去是个史诗级难题。 附近几个山头也有游医,但一没行医资格证书,二没什么能对症下的药,开出来的药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还是医没,纯靠运气。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后又生了五个弟弟妹妹,没一个活下来的。 进学校后,方姨就决定了读书的方向,她是山里第二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医学生,等她学成归来时,已经三十五岁。 她在牛咱镇开了间诊所,平日里衣食住行都在店内,极偶尔地回一趟山上。 于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几分钟,又一次骑上摩托车,载着祝今夏风驰电掣往山头赶。 半路上太阳就彻底沉下山了,气温变低,山风凛冽,两个只穿短袖的人在摩托上鸡皮疙瘩不断,偏偏方姨住山顶,越往上越冷。 好在找回旺叔的消息令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寒冷似乎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半小时后,两个冻得鼻涕直流的人抵达村口。 山里没有路灯,入夜后黑魆魆一片,唯独前方的小院里亮着昏黄的灯,仿佛避难所一般。 屋里烧着藏式建筑特有的炉火,炉子上还热着酥油茶,进屋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咸鲜奶香。 祝今夏和于明一前一后逃难似的窜进屋子,进门时还在浑身发抖,跟吃了炫迈似的停不下来。 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里面的炕上,札姆捧着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卫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也捧了杯茶; 时序守在炉火边上,离门最近,回头看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转身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快步走来。 于明差点没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烫,接了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可算是活过来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里,时序低声提醒:“烫,小口喝。” 炉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祝今夏接过茶,喝了没两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炉子上还沸腾的茶壶——是满的,特意给他们烧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来宜波乡那天,时序也替她煮了一壶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却从不言说。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问时序。 时序回答说:“就在方姨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没你电话吗?” “方姨下午才从镇上回来,还没到家,大老远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吓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马就给我打了电话。” 方姨看了眼旺叔,没好气地说:“也是赶巧了,我年纪大了,没工夫山上山下两头跑,平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结果今天一回来,就发现他赖在我门口。” 她哼了一声,“还好我回来了,不然这糟老头子怕是要冻出个好歹来。” 于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会跑你这来啊?这大老远的。” 是够远的,从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骑车都要二十分钟,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腿脚,这个距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么会精准无误找到这里来,难道只是巧合? 于明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方才还在答疑解惑的时序缄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也就在此时,旺叔忽然动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一把推开札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札姆不明就里,拿着勺子又喂,可喂左边,旺叔就把头往右拧;喂右边,他又往左转。 札姆为难地回头看时序,时序上前接过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么了,旺叔?”时序极富耐心,“午饭没吃就跑出来了,这会儿才吃上饭,你不饿吗?” 旺叔把脸转向方姨,语出惊人:“我要她喂!” 方姨气笑了,“糟老头子,还挺会使唤人啊,大老远跑我家来,蹭我饭就算了,这会儿还要我喂你吃?” 时序不欲给她添麻烦,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行行行,我来,我来喂!” 糯米丸子是刚煮出来的,芝麻馅还烫嘴,方姨嘴上抱怨,动作却很温柔,舀一勺,先凑到嘴边吹凉了,才送至旺叔嘴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拒绝札姆与时序的旺叔,此刻忽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还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着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点头如捣蒜。 可方姨不是顿珠,也不是札姆,她才不惯旺叔的坏脾气,闻言,眉毛危险地扬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一场,你说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札姆吓坏了,下意识看旺叔,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就发作起来。 就连旁边的祝今夏也吓一跳,毕竟她上次见旺叔时就亲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场面——发病的老人就跟讲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样,只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钟就能撒泼打滚,轻则哇哇大哭,重则出手伤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旺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安地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张开,主动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还闹不闹了?” 他乖乖摇头。 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时序退回人群里,低声说:“你们来之前,旺叔把方姨认成妈妈了。” 祝今夏几乎立马想起来,上次旺叔发病就是因为找不到妈妈。 果然,吃完晚饭后的旺叔还是拉住“妈妈”的手不放,还拍拍身旁的坐垫,要方姨挨着他坐下。 “就你事儿多。”方姨没好气地坐在他旁边,“说吧,现在又要干嘛?” 旺叔心满意足地笑了,还有些淘气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带白的辫子,忽然说:“她也有两根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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