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吧?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说:“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说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说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手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吧。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吧,先回去再说。”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 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说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说没事就会没事的。” 斯南上蹿下跳地喊:“怎么没事?那么多人胡说八道瞎造谣气死人了,不教训他们怎么行!” 顾东文蹲下身,看着斯南愤怒的大眼,又揉了揉她的头:“你三妈不算造谣,景生姆妈是遇到坏人后才有了他的,她身体不好,发现的时候景生在她肚子里已经四个半月了,不生的话她很可能会死,生的话也可能会死,但她还是选了把他生下来。那个坏人后来被抓起来枪毙了。景生姆妈嫁给了舅舅,景生就永远是舅舅的儿子,南南懂吗?” 斯南眨眨眼,看看阿姐又看看舅舅,用力点了点头:“大表哥当然是舅舅你的儿子啊,是我和阿姐的表哥,坏人是坏人,跟大表哥没关系,我将来还是要跟他结婚的!” 赵家三兄弟跟着也喊:“景生是我们亲兄弟!” 顾东文脸上的酒窝凹了下去,他捏了捏斯南的小脸:“阿拉南南真懂事,阿大阿二阿三也是好小宁(孩子)。” “那大表哥是去打三妈的吗?” “不是。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等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我们在家等他就行。” “嗯,好,这是他的家,我们都在家,他肯定会回来的。”斯南定心了,在她心里,大表哥就是大表哥,舅舅说大表哥没事就没事了,至于什么□□犯哪怕是杀人犯,都完全不在她心上。她眼睛一转,看见顾东文理好的行李:“咦,大舅舅,这是什么?” “你舅舅要带着景生搬去周伯伯那边住,离学堂近一点离是非远一点。”顾阿婆也不讳言:“我们自家人当然不在乎那个枪毙(苏北骂男人的话)的事,晓得那个杀头(同上)和景生没一点关系,但是总有种人喜欢背后嚼舌头,硬要把他们扯在一起,神经病。” 善让低声跟斯江解释什么叫“有色眼镜”,又说起在那十年里黑五类的子女遭受过的迫害,“这个世界上,愚昧的麻木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如果不能自己坚强起来,被打倒的只会是自己。所以现在景生必须也只能勇敢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和议论。我们是他的家人,也必须勇敢——” “我们当然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斯江急切地保证。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霞子(孩子)是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又不靠那些人吃饭过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要是这点事都受不了,那我以前因为裹小脚被剃阴阳头罚去扫公共厕所的时候早该上吊了。还有你大舅舅小舅舅被叫做流氓阿飞十几年,我这个当妈的难道就不要活了?” 斯南傻眼了:“舅舅们真的是流氓阿飞吗?” 南红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打架、砍人、投机倒把、倒卖票证,被抓到肯定得去劳改。” “呸。”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呢,嘴上也不把个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要活,要跟老天抢命,有什么法子,你两个兄弟可没坑害过一个好人,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呢。要不是北武,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能多十几个去,后来大地震,他把老婆本都捐了,东文和西美不也都捐了钱。全靠行的善积的德多,北武才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找到了善让这么好的老婆,东文才有景生这么好的儿子,西美才有斯江斯南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老来得子。人一辈子就得认个义字,对得起自己良心。” “不是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大学,第一厉害的大学!”斯南发现外婆犯了自己小时候的错误,赶紧纠正,又忙着给舅舅们找回场子:“那舅舅们叫大侠,才不是流氓阿飞,劫富济贫那种,外婆你懂伐?” “懂,怎么不懂!”顾阿婆白了她一眼,悻悻然地想起自家扬州祖业不就是被劫富济贫了,几条街的铺子充公了,田也没了,幸好自家老爷子抗战逃出来没多久抽大烟抽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抓起来枪毙。 南红听善让说起傅雷夫妻自杀的事,也唏嘘了几句:“顾西美虽然脑子搭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笨,她也是被吓到了,她的钢琴老师好像是64年被什么特务案牵连了,判了二十年,她怕得要死,这才戴上大红花跑去新疆了,明明是吓得逃走的,偏偏死鸭子嘴硬非说自己觉悟高,呵呵。” 斯江斯南第一次听说姆妈的过往,和姆妈爸爸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都吃惊得很,不知道信谁才好。 “好了,过去靠二十年的事了,还提她干什么。”顾阿婆想到西美就头疼,但也不想南红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西美不好,忍不住替西美说了几句:“怎么不怕?是人都会怕,你不知道后来的事,西美走了没多久,她那个师姐天天被押着跪在伟人像前,打耳光批判,一家子选在大年夜开煤气自杀了,爷娘阿弟全死了,就她一个被救了回来,唉,还不是要活下去,至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被人说几句怕什么,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斯江和斯南听着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事情,正苦思冥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一句“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转过头,门口站着景生和赵佑宁。景生脸上冷冰冰的,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却烧着火,赵佑宁嘴角微微带着一丝微笑,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不搬,我不搬。”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一步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伤腿挪了进来,他走到顾东文面前,挺起胸:“我没错,我不逃。我们不搬。”
第151章 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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