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桂华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那可不行!”这么一站,刚才什么都听不见的左耳里突然传来一阵耳鸣,又闷又胀,她赶紧坐下,紧紧捂住左耳,一脸痛苦。 女警见多了这种家庭纠纷,把案卷一合:“那你想怎么弄?接受居委调解伐?” 钱桂华骑虎难下,勉强点了点头又问:“那前面还有人打了我四巴掌,能让她坐牢吗?那个女人发神经,打得我疼死了。” 女警看她的眼神就有点奇怪:“你耳朵是她打聋的?” “这——不好说,应该有关系吧,肯定有关系。” “要有证人证据验伤报告,你可以告。”女警站了起来:“不过你老公承认是他打聋了你左耳,诬告也是要坐牢的,你想想清楚。” 钱桂华又哭了起来,这都什么事啊,她只是想让警察给陈东海点颜色看看,没想要他坐牢,他要坐了牢她怎么办,儿子女儿怎么办,该坐牢的应该是顾南红才对,他这个十三点主动认什么罪,明明顾南红那四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响了半天,要说他心里没有顾南红,她死都不信,聋了一只耳朵的人是她啊,越想越气越想越冤越想越窝塞。陈斯淇搂住姆妈的腰哭得不行:“姆妈,不要让爸爸坐牢,求求你,我们回家吧。”母女俩哭成一团,一派人间惨剧。 —— 顾家也乱了套。 顾阿婆回到家后就把钱桂华往死里骂,南红劝东文别放在心上,长舌妇耳朵被自己老公打聋了也是报应,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现时不同往日,打伤了人要坐牢,为了这种垃圾不值得。善让忧心的是人言可畏,景生会受伤。顾西美呆呆坐了半天,突然问道:“你们都知道这个事是不是?” 客堂间里静了下来,顾阿婆仔细想了想,是没人跟西美提起过苏苏的事,顾东文眉头蹙了蹙,睨了西美一眼。 善让柔声道:“当年大哥到北京请愿,喝醉了跟我们提过几句——” “你怎么知道的?”西美盯着南红问。 南红嗤笑了一声:“我有眼睛有嘴,会问啊,干嘛?你又不舒服了?还是说你要帮着你妯娌?”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西美脖颈微微歪向右边,下巴抬了起来,这个家一直都这样,是顾东文顾南红顾北武的家,从来不是她顾西美的家,有什么事她永远最后一个知道。 “十三点,又来了。”南红懒得理她,转头建议顾东文带着景生搬出万春街,“现在外头公房出租的蛮多,十几块钱一个月多的事,善礼上次还提过一句,他宿舍那栋楼空着好几间,两室一厅的一个月房租只要七块二,离景生学校和店里又近,你们搬过去了省得听弄堂里乱七八糟的闲话。”那套房子是善礼听说她要辞职要在市区找地方住提起来的,这下正好先安置景生他们,也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我问你们呢!”西美霍地站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为什么一个人也不告诉我!你们当我是什么?我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我是路边捡来的?景生跟我去新疆的时候,景生在新疆一年,这都五六年了,你们瞒得死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钱桂华都比我早知道?” 善让刚要解释,南红却跳了起来:“你自己有嘴不会问,还怪别人?你关心过大哥什么?他吃过多少苦,景生和她姆妈吃过多少苦,你关心吗?别一天到晚摆出副我们防着你害了你的面孔啊,脾气一来拍拍屁股跑去新疆的是你不是我,喊着再也不花家里一分钱的人也是你,你是捡来的?姆妈和北武这么多年寄去新疆的东西是喂狗了?” 西美嘴唇翕了翕,抹了把泪,牙齿格格打战。 “你担心什么?担心景生的身世让你没面子让陈家没面子?还是你听进去了钱桂华放的屁,生怕景生将来也是□□犯?顾西美,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你要有一丝一毫这种想法,你好意思姓顾吗?”南红横眉立目,话里渗着寒意,“那我可不敢认你这个妹妹,你两口子赶紧回新疆去,别被我们糟蹋了你的好名声,如果你有什么好名声的话。” 西美从来没吵赢过南红,被她呛了一堆回不上嘴,半晌才哭着嗫嚅着说:“你又没有女儿你懂——” 顾东文的眼角抽了两下,冷冷地看了西美一眼,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出。 西美哭着摇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景生是个好小孩我是知道的,他在新疆帮了我很多,可是这事传开来,最可怜的是景生,人家在背后会怎么说他,还有斯江——” 顾阿婆整个人委顿下来,怔怔地看着西美,想说她几句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家里就只有她脑子里缺根筋,说再多也白说,她总觉得她才是对的,她最吃亏,哥哥姐姐弟弟都看她不顺眼,爷娘最偏心南红。天知道,从小到大一家子花在她身上的钱是最多的,光学个钢琴,几十年前一个月就要五块钱学费,东文南红天天在菜场关门前去拣烂菜叶,一个月等到一条死鱼开心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她没洗过一个碗,全是东文南红洗的,生怕她伤了手弹不成琴。她跑去新疆后哭着要家里救她,北武筹划琢磨了一个半月跟革委会干部的公子搭上线,犯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才弄到东西弄到钱和票,黑市上买吃的用的穿的紧着她先给她寄过去。最后可好,几十年了,她心里只想着她自己。苏苏的事情东文从来没刻意瞒过,南红第一次去东生食堂见到苏苏的照片就私下里追问过东文。善让和北武对景生的好她也看在眼里。可是这个西美啊,顾阿婆眼泪直淌,心被丢在油锅里炸又浸在了冰水里,彻底粉粉碎后凉透了。 “善让,麻烦你帮我跟善礼打个招呼,尽快替我租个房子,我跟景生先搬过去住。”顾东文沉声道,看也没看西美一眼,慢慢转身上了阁楼。 阁楼上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西美慌张地看看姆妈再看看善让。善让眼神清澈,带着些许责备和痛心,“二姐,大人犯的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波及到孩子身上。景生是个多好的孩子你明明知道的。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就为了保护斯南打了一架,因为护着斯江,头皮被烟花烫伤了一大块——”斯江的信里还写过许许多多被景生帮助过的事,但只怕她说得越多,西美会想得越岔。 “不是,景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真不是说景生,我就是怕,善让,你不知道被人背后说闲话有多吓人,一想到斯江和景生会被人这么嚼舌头,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西美想起自己年少的光景,哽咽道:“以前因为大哥和南红,初二开始班上就没有同学跟我好,他们都说大哥是阿飞,南红是——” 南红双手抱臂嗤笑了两声:“交际花?是是是,都怪我们拖累了你是伐?害得你做不成顾二小姐,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留在新疆,都是我们害的。” 善让欲言又止,喟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人与人哪怕是一母同胞,性格也会大不相同。这世界上普通的平凡的庸俗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和不那么普通的东文、南红和北武相比较,西美变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可怜人”,包括她自己也把自己的人生理解成为悲壮又无奈的一出剧。善让能理解西美的某些过度的自尊和自卑,也明白她一些奇特的思维和行为的出发点,但却完全无法苟同。
第150章 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小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不是看别人,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带着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愤怒,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橄榄坝、景洪、版纳,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说什么。他抗争过,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然而没有用,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小孩,有机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说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说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说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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