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让一看斯江眼里氤氲上了雾气,赶紧举手解释:“怪我怪我!是我偷看了你舅舅的学生证,才发现他生日只和我相差三天,他要是耐心一点等一等我,就和我同一天生日了,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斯江眨了眨眼破涕为笑:“周阿姨你的生日是三天后?” “是啊。” “那我也祝你生日快乐学习进步身体健康。”斯江甜甜地笑了:“谢谢阿姨关心我舅舅,你对我舅舅真好。请你对他一直好下去。我舅舅可好了,他聪明善良又能干,还很乐于助人,他长得也特别帅,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帅多了。对了,我舅舅画画也画得好,还会修电灯、收音机、电视机、照相机,没有他不会的。他还很孝顺,冬天会帮外婆洗脚,他力气也大,我外婆家的浴桶这么高,装满了水特别重,舅舅两只手一抱,就能抱到外面去。周阿姨你和舅舅在一起上大学,以后再一起工作,如果你们生一个宝——” 顾北武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陈斯江小朋友你够了啊。你这大半年都学什么去了?明天开始每天一张数学卷子啊。” 周善让咬了一大口蛋糕:“喂!顾北武你快放开斯江,斯江你接着说,阿姨特别爱听。别怕,数学卷子我帮你做。”她朝着顾北武笑弯了眼。 顾北武脸上突然就有点发烫。他松开斯江低头尝了一口蛋糕,酥皮很脆很甜,蛋糕松软,白酒对冲了酥皮的甜度,混合成一种醇厚的醉人口感,又从喉间返回舌尖,格外清香,还捎上了一点点隐秘又干脆的辛辣。 —— 下到大堂,斯南喊着要去上厕所,顾西美气得要命:“刚刚明明问你要不要去上厕所,你偏不去,现在浪费大家时间!就你从小屎尿多。” 斯南脖子一梗:“我刚才没有尿尿!嘘不出来!” “你轻一点!别人都听见了!”顾西美手霍地一伸,看到斯江又缩了回来:“快去快去,烦死人的小东西。” 斯江牵着斯南跑去厕所。斯南被蛋糕里的那一丢丢白酒熏得小脸酡红,跑起来东倒西歪,在厕所门口嘭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斯江吃了一惊:“方姐姐?” 方树人也很吃惊:“斯、斯江?是斯江吗?” 斯南憋得慌,甩开姐姐的手自己进去了。 斯江惊喜之后就板起了脸,想了想忍不住抱怨:“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方树人一怔,莫名很心酸,弯下腰轻笑道:“没关系,方姐姐还喜欢斯江你,很喜欢很喜欢。” 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了,斯江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孩子,用姆妈的话来说,斯江就是个小天使,或许靠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她也很容易度过余生,至少这两年她过得不坏。 斯江红了眼圈:“那你为什么不肯做我小舅妈?!舅舅明明问过我要不要你做小舅妈的!” 不过才过去两年,对方树人来说已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唇:“对不起斯江。” 斯江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进厕所,突然又回过头来大声说:“我有小舅妈了,她对我和妹妹可好了,对我舅舅更好!她今天还帮我舅舅过生日,请我们吃蛋糕呢!” 方树人看着她极漂亮极肖似顾北武的脸,有点走神。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突然很想学习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最好能说得圆圆满满大家满意她自己也满意。 “恭喜。”最后她嘴里却冒出两个不知所谓的字。 “阿姐阿姐!”厕所里传来斯南的叫声。 斯江握了握拳:“再见!”。她跑过去一看,却见斯南蹲在马桶盖上,哭丧着脸:“尿、尿漏在外面了。” “没事没事。擦干净就好了。” 斯江回头,却是周善让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没事的。斯南,阿姨先抱你下来,替你擦干净,然后我们一起用草纸把地上擦干净,出去了告诉服务员,她会再进来认真打扫的。” 斯南两条小细腿抖啊抖地站了起来,落在周善让的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我不会,我来不及了,别、别告诉姆妈!” 周善让轻轻拍着她的背:“好的,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谁也不说好不好?” 斯江把马桶冲了,拿了一叠草纸开始擦马桶圈,不知怎么也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又很懊恼,明明是舅舅的生日,明明这一整天这么开心,她怎么能哭呢,越懊恼就越伤心,眼泪哗哗止不住。 方树人在外头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顾北武大概就在不远的地方吧,她并不想见到他,去年那套放在门口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当是树山哥送来的礼物。她沿着角落匆匆穿过大堂,顾北武正站在那个原点上往楼顶看。而她的丈夫唐思成正在楼顶工作,监听全市的电波。 门外的暑气迎面扑来,蒸干了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泪痕,方树人快步走出几十步,才回头看了看国际饭店的楼顶,不知怎么突然希望顾北武已经不再偷听敌台了。可前几天台湾电台里播出的那把动人的歌声却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对了,她今天没能买到姆妈想吃的酒醉蛋糕,师傅说一天只做两次,今天下午两点的那批,刚刚被人买完了。她只是不凑巧来晚了一步。
第30章 七月下旬的万春街,出了黄梅天,碰不上台风天,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大清老早,弄堂里摆满了吃饭台子小矮凳,人来人往。新媳妇拎着马桶,小囡捧着痰盂罐,往弄堂口公共厕所去。 陈斯南担任“倒痰盂官”已经快一个礼拜了,瘦黑小的她一改往日的灵活,走三步歇两歇,蹲在路边看人家早饭吃啥,难免被老头老太嫌弃:“小鬼头侬走开走开,痰盂摆勒阿拉切饭台子边浪,腻惺伐色,快点去快点去”。(小鬼你走开走开,痰盂罐摆在我们吃饭桌子边上,恶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弯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看到人家夹煤球出来,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试一试,还想去摸一摸烧得通红的煤球,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门洞里的人们为了抢水龙头吵相骂,她又轧闹忙在旁边挥拳踢腿,唯恐天下不乱:“打呀!打伊呀!踢伊!”让人哭笑不得。 等排长队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丢下痰盂找个近一点的水龙头,踏在小矮凳上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晃悠到文化站门口,翻花绳踢毽子跳房子这种她是不屑玩的,打弹子滚铁圈拍糖纸和香烟壳子,她一样样碾压过去,等离开的时候,两只裤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盖弯里。陈斯南拉着裤腰带叹气,嗐,上海这些笨蛋玩的水平实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弹珠,和沈青平朱镇宁他们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小泥坑,那个难度才有意思,照样想进哪个洞就进哪个洞。当然,多年后她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没想起来是童子功的影响。 头一天,万春街的男小伟们都以为她是运气好,现在看见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么好看的玻璃弹珠,搜集了半个月的糖纸,从大人抽屉里偷出来的香烟壳子,居然全部输给一个四岁的小新疆,谁说出去谁是戆徒儿子!又有那不服输的,叫来对面和平新村康家桥严家宅的小伙伴们,守株待兔,只等赢了陈斯南就把战利品对半分,结果铩羽而归全军覆没。 这天,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门口,见陈斯南来了,就上去笑呵呵地问:“和平新村里有个水塔,我们今天比赛爬水塔,谁第一个爬上水塔,谁就是老大,手里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全归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转头东看西瞧。有两个和斯江玩得好的小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来跟阿拉翻花绳吧。” 又有几个小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小新疆你不是小姑娘吗?去玩花绳吧,你没小鸡鸡,没胆子的!” 杨光弯下腰,伸手想捏斯南的脸。陈斯南头一偏他捏了个空。 “算了算了,以为你蛮厉害的,我们才等你到现在,走吧,我们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没用。”杨光拿出一个皮弹弓挥了挥:“你要能爬上去,这个就是你的。” “给我给我!杨光给我!”四五个小男孩拥上去抢。杨光哈哈笑:“谁第一个爬到顶就是谁的!我说话算数!” 十几个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几个小男孩对着陈斯南吐舌头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脸。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切,爸爸单位的钻井她都去过,水塔算个屁咧。 杨光转过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时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个人关在水塔里,天黑了再放出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赢他们。 —— 斯江拉着陈东来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泪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胆子也太大了,杨光那个坏胚子肯定会使坏的。 水塔下面围着一帮孩子,正在尖叫,看见大人来了叫得更起劲。 斯江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斯南,冲了上去:“囡囡,你没事吧?!” 斯南却高声喊了起来:“爸爸!他耍赖,说好我爬上水塔那个皮弹弓就给我的!” 杨光高高举着皮弹弓,在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围攻中左躲右闪声嘶力竭:“没!我没说——”谁想得到这个新疆小猴子爬得那么快,他们还没追上她她已经一溜烟地下来了。气死人! “你说了你说了,我们都听到的!你想耍赖!不要脸!”男孩子们不乐意,斯南说了,谁抢到那个皮弹弓给她,她赢来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就全部分给他们。 等陈东来搞清楚原委,杨光已经寡不敌众,被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 “囡囡,你跑来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妈发大火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他们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弹弓!我的弹弓!我赢来的!”斯南挣脱姐姐的手,把裤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给虾兵蟹将们,高兴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战利品。 陈东来板着脸一把夺了过去,丢回杨光身上:“不许拿!那是别人的东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里了?还有你们——”他转头教训皮孩子们:“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险?摔下来要进医院,甚至没命,你们是谁带的头?我要去找他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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