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粉红色里,斯南听见隔壁门洞里传出高亢透亮的歌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她揪着床单往下拉,这片粉却无边无际似的流动着,外面跟着传来女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乱扯了两下,眼前猛然一亮。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床单看着她笑:“我就说肯定是你,他们还不信!”他仰起头喊:“快看,爬水塔的冠军在这里!”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楼梯咚咚声。 赵佑宁笑着问斯南:“小妹妹,后来你拿到那个皮弹弓了吗?” 伤心事一被提起,陈斯南眼里就起了雾,她转过身子对着墙蹲下,睁大眼继续看蚂蚁,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哇,你几岁了?三岁四岁还是五岁?怎么能爬得那么快?” “杨光肯定是想吓唬你,我看见他朝你爬过去了,想拉你的脚。” “你是陈斯江的妹妹吗?你以后都住在万春街吗?” “我们能找你玩儿吗?你教我们打弹珠吧。” “我刚才帮你打了杨光,狠狠地打了他的背。” 三个男孩子围着斯南七嘴八舌,在她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 赵佑宁见斯南不搭理他们,就也蹲了下去:“我叫赵佑宁,和你姐姐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斯南盯着蚂蚁摇头:“不要!”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玩?我家有冰的酸梅汤,冰的。” 斯南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佑宁:“我外婆家有冰的桔子水。”却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一上午都没喝过水,现在才发现口干得厉害,喉咙都有点疼。 “酸梅汤也好喝的,来吧。喝完我们送你回去。”赵佑宁朝她伸出手。 “对,我们一起去跟你爸爸说,让你爸爸不要再打你。” “你爸爸真高,刚才他一发脾气,我们吓死了。” 斯南眼睛酸胀,她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我叫陈斯南,我姐姐是陈斯江,你们真的认识我姐姐吗?” “当然,你姐姐可有名了,她是大明星。”赵佑宁笑着牵住斯南:“你姐姐每个月都会上电视,她还是小荧星艺术团的领舞,五一节跳的是《绣红旗》,对不对?她学习也特别好,是全年级第二名,得了好多奖状,下学期还要主持开学典礼呢。” 斯南忍不住问:“我姐姐第二?那第一名是谁?” 赵佑宁有点得意地捧紧了床单,挺起胸:“我。下学期开学典礼我是升旗手。” 斯南一把甩开他的手,下巴一抬:“哼!” “哎,妹妹,妹妹?” “我姐有我,我爬水塔第一!打弹珠第一!滚铁圈第一!拍糖纸第一!你有吗?你有我这么厉害的妹妹吗?”斯南两手叉腰,眼睛却落在了餐桌上拉丝玻璃杯里的酸梅汤上,咕咚,咽了一口涎唾水。 赵佑宁愣了愣:“没——” 又输了,好气哦。迭个妹妹真是骨骼清奇非俗流。
第32章 斯南挺直了背脊,并拢了双腿,规规矩矩坐在靠背椅的前半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冰酸梅汤。这个玻璃杯怎么这么好看,她捧起杯子,对着窗户左看右看。 “我外婆家也有电视机,彩色的。”斯南看向赵佑宁,微微抬了抬下巴。 “我家也有,不过是黑白的!”“我家也有黑白的。”“我家没有电视机,我都在宁宁哥哥家看。我奶奶说还给家里省了电呢。” 赵佑宁转头看了看五斗橱上自家的黑白电视机,也捧起了玻璃杯对着光晃了晃:“我爸爸说今年年底要换一台日本的大彩电,索尼牌的,你知道索尼吗?” 斯南睁圆了眼:“什么泥?” “索尼。日本的,在南京东路有个很大的广告牌。”赵佑宁起身去五斗橱里翻出一张照片给斯南看:“就买这个,KV2010CH型。你认识英文字母吗?这个读K,这个——” “我们是中国人,不学英文!我们长大了一定能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斯南想起林老师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紧小拳头举起小胳膊挥舞了几下。 赵佑宁哈哈笑了起来:“你们新疆真好玩。我爸爸说我们要和美国人做朋友了。我们学校已经不喊这个口号了。” 斯南想不出怎么回答,小脸憋得有点发红,眼珠子转了转:“我爸爸是大学生,我舅舅也是大学生!你只是小学生,你怎么知道?” 家里没有电视的盛放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赵伯伯是大学教授!教授就是大学里的老师,专门教大学生的。他懂得可多了。” 赵佑宁笑眯眯地点点头。 “那就是老师呗。”斯南不服气:“我姆妈也是老师!”气势却弱了下来。 “哦?你姆妈教几年级?”赵佑宁笑嘻嘻地问。 斯南不说话了。 “五年级?”盛放凑过来问。另外两个也跟着问:“是教初中还是高中呀?” 斯南搁下玻璃杯:“我姆妈教最重要的那个年级!” “初三?高三?”赵佑宁故意问,他早知道陈斯江的姆妈是小学老师。 斯南却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姆妈教的是每个小朋友都要上的一年级!教语文!” 四个男孩大眼瞪小眼:“一年级有什么最重要的?” 斯南不慌不忙地说:“你们都能上大学吗?我舅舅说大学可难考了,他是从五百七十万人里面考上北京大学的,全国第一的大学,他的成绩是上海市的第三名!你们肯定考不上,不过——你们肯定都上过一年级对不对?”嗨,她真是太聪明了,阿姐说了一遍她就记在了脑子里,她也不想记,可是这些话就要钻进去,她也没办法。 除了赵佑宁,其他三个男孩都默默点点头,她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我明年就能上最重要的一年级了!” “我九月就能上了!” “我刚上完最重要的一年级!哈哈哈。” 赵佑宁觉得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 陈东来和顾西美在武宁路追上了斯江。斯江哭着说文化宫里有个很大的湖,她担心妹妹——话没说完,吓得陈东来抱起斯江就朝里狂奔。 顾西美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她咬牙切齿地磨出三个字“陈斯南”,脚下一阵风地跟着陈东来跑。这半年她已经不锁斯南了,反正锁不住,晚上也不发脾气到处找她吼她了,留好她的饭菜,自己专心备课和复习,等到八九点钟天黑了,野在外面的她总会自己回来,让吃饭就吃饭,让洗澡就洗澡,还会乖巧地来给她捶背。 她算想明白了,她就是来还债的,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女儿,这孩子让她吃了多少苦,一想就怨,一看就气,一点就炸。但斯南那几次走丢,她五脏六腑在油里煎的痛楚却又那么真实。下那么大的雪,有人说好像看见斯南爬上了去阿克苏的拖拉机,她想都没想,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沙井子往阿克苏跑,拿出了那几年兵团野营拉练的力气,六小时走了二十公里路,还好碰上一辆驴车。等她找到朱广茂,才知道这个小王八蛋竟然吃好喝好睡好,已经裹着厚厚的棉被在回沙井子的拖拉机上了。谁能忍得住不揍她?她的脚在雪水里浸了十几个钟头,冻伤后就没好过,肺也落下了病,每年要从冬天咳到春天。就这样还要被说成当不好妈,她不能忍。 陈东来抱着斯江跑到湖边,湖水泛着一片银光,十几条小船荡着桨,船上有人在唱歌。他放下斯江,喘着气沿着湖边仔细查看,遇到人就抓着问,却一无所获,走了五分钟才想起来往回看,却见顾西美站在湖边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他牵着斯江过去会合。顾西美看也没看他一眼。陈东来才发现顾西美晒红的脸上涕泪纵横,烈日之下她眯起眼,眼角的细纹特别明显,风一吹,鬓边竟有几丝白发闪闪发亮。顾北武只比她小一岁,看起来却比她年轻十岁。那个大年夜站在操场上含着泪的晶亮双眼,揪住了陈东来的心,左拧右捏,酸痛难当。他突然满腹悲凉和懊恼。他就是个没用场的赤佬,他刚才都放的什么狗屁。她骂他的话一句都没骂错。 “你在这里等,我去沿着湖找一圈。”陈东来抹了把脸。 “爸爸,我肚皮痛,我站一下下好吗?”斯江捂着肚子哭着问。 顾西美一抬手,手背上摸了黏糊糊的一把,她低头抬肩在衬衫上蹭了蹭,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没事的,你妹妹会游泳。她就是这么个驴脾气,说不得,动不动就蹶蹄子跑了,没事的啊,斯江不哭,每次她天一黑就自己回来了。” “妹妹不认识外婆家!”斯江叫了起来,肚子更疼了,不得不佝下腰。 顾西美见她额头上一颗颗汗珠直往外迸,吓了一跳:“是不是你爸爸勒到你了?” “我没——”陈东来的声音高开低走:“留神,斯江,让爸爸看看,你哪里痛?” 斯江跌在地上,整个人蜷缩着抽搐了几下,小脸皱成了一团:“我——歇一歇就好了。” 顾西美一巴掌拍在陈东来背上:“把囡囡抱起来啊!赶紧先去医院!说不定是急性阑尾炎。”当年她们连就有一个姑娘肚子疼成这样,抱着热水袋说忍一忍就好,结果阑尾穿孔,过了两天人就没了。 “姆妈,不要,先找妹妹,我一会儿会好的。”斯江搂着爸爸的脖子哭,她从来没有在关键时刻出岔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妹妹到底去哪里了…… —— 赵佑宁几个把陈斯南送回万春街,斯南没忘记找回角落里的痰盂,皱着鼻子拎得离自己远远的,又巴拉巴拉炫耀起舅舅的脚踏车有两个铃铛,冰桔子水比冰酸梅汤好玩,可以黄舌头。舅舅带她们去过国际饭店,站在全上海的中心上。等舅舅回来一定会帮她去找杨光拿回她赢到的弹弓,刚说完这句,在文化站门口就冤家路窄和杨光撞上了。 “赖皮鬼!把弹弓给我!”斯南扔下痰盂跑上去喊。 杨光手一伸把她推开:“小新疆,滚远点!” 斯南摔在地上,膝盖和手掌都火辣辣地疼。赵佑宁几个追上来拦住杨光讲理,争得面红耳赤。斯南爬起来低头一看,蓝色的确良裤子破了,小脑袋就嗡的一声。姆妈说过好几遍,这条裤子要八块钱,把她卖了也不够。 赵佑宁正在苦恼告诉老师和告诉你奶奶对杨光都毫无作用时,一看他身后轻手轻脚靠近的斯南,傻眼了。杨光见他表情古怪,刚要回头,“咣啷”一声,后脑勺被只痰盂罐稳准狠地砸中。他晃了晃,闻到一股被太阳晒得发酵后的骚臭味,甚至感觉到有两滴可疑的液体沿着脖子在往下流。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他怒火滔天地吼了起来:“陈斯南!你死定了!我要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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