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鸡毛蒜皮的事陈阿娘老早对斯江斯淇都发过牢骚的。陈斯强的丈母娘占了斯淇的房间,反手把自家的公房借出去,每个月到手四百块租金,说是说贴补两百块伙食费,又没真金白银贴补给斯淇,前两年物价跌得结棍,牛奶从六块八一盒跌到三块八,两百块也很值钱的,谁知道这钱到底有没有出,就算真的出了,也不过是斯强两口子左口袋挪到右口袋,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陈阿娘吸了口气,又呼出口气,别转脸让陈东梅再开点小胡桃给重孙们吃,重新开始塞八宝鸭。 陈斯军夫妻俩不响,他家两个双胞胎儿子已经读小学了,一人捧着一个游戏机,两耳不闻身外事。 陈斯民和妻子姜珊对视一眼,笑了笑,也不响,继续搅馅儿准备夜里包饺子。他俩是去年才领的证,姜珊是唐山孤儿,父母近亲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全没了,她被天津的远方亲戚收留,职高毕业后就来了上海打工,辗转被陈斯民挖到手里。九七年襄阳南路现代大厦的电子城招商,姜珊极力建议陈斯民去租个档口,开张后她一个人理货卖货送货全包,没飞过一张单,没短过一分钱,极其利索能干,还做得一手好菜包得一手好水饺。陈斯民虽然是道地的上海男人,却喜欢吃姜珊烧的菜,两个人很快吃到了一起。 但是陈东方夫妻看不上姜珊,嫌她是外地人,还六亲俱无,总疑心她是为了上海户口骗人骗钱,跟陈斯民说他要是敢跟姜珊结婚,别想得到一分钱,婚房更加不要想。陈斯民笑眯眯说随他们的大便,转头在黄河路请兄弟姊妹们吃了一桌饭,椒盐大王蛇菜泡饭生煎馒头全部吃完宣布自己已经和姜珊领了证。斯江隔天送红包上门,陈斯民来者不拒笑着收了,第二天姜珊却又亲自把一台全新的诺基亚3210手机送到斯江办公室,还了这份人情。陈斯南在美国听说后都啧啧称奇,说老陈家居然歹竹也出了好笋,完全不管自家三姐弟也姓陈。 陈东方夫妻两个站到窗口看热闹,玻璃窗上哈出一片雾气。 陈东珠把貂皮大衣拢紧,挤开兄嫂,拉开铝合金的推拉窗:“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做贼似的干嘛?嗳?册那!” 曹盈盈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妈!我就跟你说不要选这件,你不听,看呀,三舅妈跟你穿了一模一样的!” 陈东珠恼羞成怒地捏了一把貂毛:“放屁。她那个一看就是人造的。” 曹盈盈笑得见眉不见眼,一边嗑瓜子一边分析:“不可能,你看看她那个毛尖尖上的反光,人造的可不能这么好看。我要去问问她买了多少钱。” “呵,去啊,你现在就去问,超过一千块算我输,压岁钱我给你翻个倍。”陈东珠抬起下巴横了女儿一眼,气势不能垮。 曹盈盈眼波流转,抬手捉住了斯江:“表姐,你陪我去问,我请你看电影。” 陈东珠一屁股坐回陈阿娘身边,胡桃夹子夹得小胡桃嘎嘣嘎嘣地响。 —— 钱桂华看上去的确是发达了,眉毛眼线重新纹过,墨墨黑,酒红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身上酒红色的貂皮大衣一根根毛竖起,油光水滑,金链子的香奈儿包包边上吊着同款貂毛挂件也闪闪发亮,这么冷的天,透明丝袜从皮裙下头一路到底,脚上一双尖头皮鞋上订满了水钻。她看也没看陈东海一眼,一把搂住陈斯淇,差点真的哭出了眼泪水:“囡囡啊——!妈额宝贝女儿!作孽哦,没宁照顾侬哦。” 陈斯淇险些被貂毛捂到窒息,又被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薰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钱桂华捉住她的手不放,斯淇才注意到她手上起码戴了三个钻戒,硌手。 “老天有眼,晓得冤枉了我,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男人,弥补我前半辈子吃的苦,”钱桂华喊出了以前和陈东海吵相骂的音量,“淇淇,妈来寻侬,是要带侬去过好日脚,侬奥扫跟妈走,妈就只有侬了,让我好好交弥补侬!阿拉淇淇塞古色哦噶许多年!(我家淇淇这么多年可怜死了)” 陈斯强隔了几米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过去几年钱桂华常到他单位里找他要钱,他开始也给个五十一百的,后来知道斯淇每次都会给她好几百甚至上千,加上跟谈了朋友准备结婚,被王倩好一顿教育后干脆就避之不见了。想来想去到底他还是走上前,喊了一声“妈——”。 “侬又勒搞啥名堂经?” 钱桂华白了儿子一眼:“哟,啥宁勒喊妈啊(谁在喊妈啊)?我啥辰光养过儿子?” 陈东海拉了斯淇一把,没拉动:“钱桂华,侬想做撒?过年侬覅来触阿拉一家门霉头啊,斯强斯淇老早就没侬迭额妈了。” 斯淇挣开手,揉了揉手指头:“妈,我不跟你走,你过得好蛮好,阿拉就放心了。” 钱桂华大惊失色,左右看看:“要西忒快勒,侬情愿登勒格种破地方?(要死哦,你情愿待在这种地方?)你不愿意跟妈妈去住大别墅?我要带你出国去的——” 她盯着斯江看了看,笑了:“淇淇侬戆伐?人家斯江从小就想去美国,但是美国覅伊呀,现在妈妈带侬去更加好的澳大利亚,悉尼,赞得勿得了额地方,侬以后就也是华侨了晓得伐?阿拉住的是别墅,进出都是汽车,侬来看呀——” 钱桂华从香奈儿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塞到斯淇手里:“看呀,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有花园的大洋房,值几百万呢,还有这两部车都是我们的,你刘叔叔说了,这辆红色跑车以后就给你开。” 斯淇尴尬地瞄了两眼,要把照片塞回去,照片却散落了一地。 曹盈盈挤进来,一边帮忙拾照片,一边夸洋房跑车,又一边笑眯眯插话:“这房子太豪华了,三舅妈,我看你身上这件貂皮大衣赞得很,多少钱买的呀?” 钱桂华一怔:“侬是——陈斯南?怎么喊我舅妈?”她陡然精神一振,眉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盈盈呀,是小嬢嬢的女儿。”斯淇补了一句,胳膊肘不动声色地给曹盈盈送了一击。 钱桂华有点失望,眉毛落下来,转眼又扬了上去:“伊额东北宁啊(那个东北人啊)?”她轻轻抚了抚貂毛,笑得矜持:“这个嘛,东方商厦买的,知道东方商厦伐?阿拉老公有贵宾卡,打好折七万多洋钿。有种男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钱,几十块洋钿的死工资拿了半辈子,从来不舍得给老婆买件好点的行头,切——淇淇啊,姆妈要帮侬港哦,挑男人,一定要眼睛擦擦亮,不要像姆妈年轻时,瞎了眼,差点被害死。” 陈东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觉得弄堂里左邻右舍都在窗门里看热闹嘲笑自己,上去就要揎伊耳光,被斯淇斯强拦住。钱桂华骂起山门来,新仇旧恨的,把前夫和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万春街里从来不缺这种事体,只可惜没老娘舅出来调解。 楼上陈阿娘阿弥陀佛了好几句,老泪纵横地跟陈老先生诉苦去,陈东方夫妻对陈东来笑着说起陈东海被这个前妻怎么坑得不浅,话里话外提起顾西美,欲言又止的,陈东来觉得没意思,摸出打火机托辞下了楼。 斯江正好和曹盈盈上楼来,父女俩打了个照面。 “斯好人呢?怎么眼睛一眨就没影子了?” “去外婆家送点蛋饺,大概被虎头绊住了。我去喊伊。” “我去吧,正好买条香烟。”陈东来脱口而出,想起自己早就是顾西美的前夫了,脸上一僵。 “一道去。”斯江笑了笑。 楼上人声嘈杂,陈东珠一家人的笑声,麻将牌哗啦啦的声音,电视机里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楼下嘈杂人声,陈东海的怒吼,钱桂华尖锐的骂声,陈斯淇的哭腔,陈斯强的抱怨,邻居康阿姨的劝说,也交织成一片。 这一秒,陈东来看着女儿修长的背影和被感应灯照得发光的发丝,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514章 顾家也闹忙,却是和陈家不一样的闹忙。 斯江和陈东来走到灶批间外头就听到顾阿婆在跟北武抱怨:“你说南红这一大家子,在五星级宾馆开了四间房,一住要住七夜天,一千多块钱一间一夜天,几万块钱丢水里听不到一声响。你说她变成香港人怎么就这幅样子了?阿大阿二阿三都是咣啷头,兄弟三个挤一间不就好了,还一人住一间,真当钞票刮大风刮来的,也不想想媳妇孙子,小时候她那个巴掌就漏光,三岁看到老,一点也不错。” 北武把削好皮的洋山芋放进水盆里,笑道:“衣锦还乡,这点钞票算什么,这叫派头,我还听南红说要帮你在扬州老家造一个新教堂呢。” “去去去——”顾阿婆端起一半的鸡汤又搁回了炉子上,回转身问,“她真的这么说过?盖教堂要好几十万块钱呢,难道她在香港也信上帝了?不能啊,上帝要救,也是先救赵彦鸿。” 斯江掀开门帘推门入内:“好啊,外婆你背后说大姨娘坏话,我要去打小报告。” 北武哈哈大笑:“赵彦鸿居然能得着姆妈你这么高的评价?他给丈母娘下了什么迷魂汤?我要跟他好好讨教了。” 母子俩见了陈东来,笑意不减。顾阿婆打开碗柜,从里面端出一个小钢宗镬子:“东来啊,早上炸的四喜丸子,忘记让斯江带过去,你来得正好。” 陈东来递给北武四条中华烟:“帮我给两条赵彦鸿,有空,年初三一道外头聚一聚。”斯南去到美国,行李还没全打开,就收到了第一个红包,是南红托西雅图的一个香港朋友开车送去H大的,一千八百八十八美金,数字吉利得很香港。 顾北武笑着收下,陈东来又从大衣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顾阿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恭喜发财,祝外婆福如东海。” 顾阿婆也不客气,收下后转头问斯江:“你还不上去打小报告?” 斯江抱住外婆撒娇:“那我可真去啦?你不收买我一下?比如几张分一点米的……” 顾阿婆晃晃手里的红包,笑弯了眼:“屁都不给你一个。” 斯江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好了,香一记侬面孔,就当侬已经收买好我了,现在我是外婆你的小狗腿,放心,我绝对沉默是金。哎呀呀,外婆你脖子上这么粗的金链子是谁送的呀?这么粗肯定重得很,吃力伐啦?送的人真是不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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