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来瞪着她,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兄弟姊妹五个没了声音,陈阿娘却拍着膝盖大哭起来:“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我不肯!你们怎么能把老大家的昧了呢?斯江的嫁妆你们怎么有脸拿?你们张开眼看看,这房子里但凡像点样的,啊?空调、新冰箱、新电视、洗衣机,哪样不是斯江给我买的?屋顶漏水,也是斯江请工程队来修的,还有铝合金的新窗——是的,老大他人不在上海,但是钞票月月寄回来的,你们哪个没用过老大的钱?东海你怎么进单位的你不记得了?你大哥勒紧裤腰带,寄了两百块给你,才送上了脚踏车票,你现在有脸要你大哥的那一份?” 陈东来扶住老娘,眼圈发红:“算了,姆妈,算了,我离得远,照顾不着你们。” “是斯江一直在照顾我!”陈阿娘哑了嗓子,“我还没死呢,房子钞票哪能分我说了算。静安新城的房子无论如何有一套是我留给斯江的,谁也不许动。你们要抢斯江的那份,除非我死!” 这句话炸了锅,陈东方陈东海调转枪头对老娘开炮。 沙发上的王倩一腔怒火地对着陈斯强吼:“你看看我早就说了,你阿娘心里只有陈斯江一个亲生的孙女,你们都是垃圾桶离的捡来的,见过偏心的,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 陈阿娘气急攻心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辞兔迎龙,麻将牌响到凌晨三点,终于哗啦啦散了一桌,黑洋酥汤团一碗碗摆到台面上,顾家客堂间里恭喜发财龙马精神等贺词不绝于耳。 睡了一觉的顾阿婆端了两碗汤团放到丈夫和长子的照片前:“吃圆子了啊,今年记得也要保佑一大家子人都好好的,要是有景生的消息记得托个梦。” 顾南红路过,瞟了一眼,喊了起来:“猕猴桃怎么少了一个?阿二阿三你们谁偷吃了?” “外公大舅舅肯定吃好了嘛,他们吃好我们吃,什么偷吃说得这么难听。”阿二一边吹汤圆馅儿,一边争辩。 “三十几岁的人了,你不要老把他们当小囡。”顾阿婆扯住南红,刚要说她几句,楼下传来叫唤声。 “陈斯江——陈斯好——阿娘出事了!” 斯好推开窗:“哪能回事体?” “阿娘伊刚刚自杀了,”陈斯淇这才哭出了声,“她用裤腰带绑在床架子上,勒牢自己脖颈,再滚到床下头——还好我还没睡着,听着声响了。” 她没说,阿娘自杀的时候,外头客堂间里还在吵架。 斯江斯好一路狂奔,陈家门洞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三个人好不容易挤进去,楼梯口却见姜珊正抱着王倩往外拖。王倩脚上只剩一只棉拖鞋,哭得满面涕泪。 “跟我搭啥界?老太太私噶想勿穿,哪能怪我咧?我撞死在此地你们就满意了伐?” 见到斯江,姜珊松了口气,王倩也不挣扎了。 斯江扫了她们一眼,三步并两步上了楼。 客堂间里一片混乱,陈阿娘平躺在沙发上,身边围了一圈人,哭的喊的七嘴八舌嘈杂得很。陈东来被挤在外圈正抱着电话吼:“人都要没气了,救护车还要等十分钟?!怎么有这种事?啥?你们120在搞什么,说了要送华山医院——” “全部让开!”斯江大吼一声。 陈东来都吓了一跳。 陈东珠和曹盈盈站起来腾出两个位置。 “没事,人还有气。”陈东珠全然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一脸迷茫,轻声说了一句。 曹盈盈解释:“姜珊给外婆做的人工呼吸,好像没事了。” 斯江蹲下身,探了探,陈阿娘还有呼吸,脖颈上一圈紫红色淤痕十分扎眼,心跳十分不规律,双眼半睁半闭,对外界却毫无反应。 “麻烦大家都让一让,斯好,你去开个窗,透点新鲜空气,斯淇,把我给阿娘买的那个长的鸭绒衫拿来,毛毯太重了,”斯江站起身吩咐了一圈,看向陈东来,“爸爸,你跟120说了救护车进不了弄堂吗?” 陈东来一怔:“没——” “你再给120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救护车开到延平路的弄堂口,斯民,你跟斯强上阁楼把斯淇的床板抬下来,记得连着被褥子一起,我们得把阿娘抬出去。” “还是等救护车来吧?他们有担架——万一他们停到武定路或者康定路呢?”陈斯强踌躇着嗫嚅。 “到弄堂口等能节约一刻钟时间,不会送华山医院的,肯定是送静中心,”斯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斯淇,“帮我把阿娘扶起来,对,就这么反着穿,不漏风就行。” 众人默默地看着斯江,暗自庆幸她没追问阿娘为什么会自杀。
第517章 救护车呜啦呜啦地停在延平路上,陈阿娘被挪进救护车里,家属只能跟一个,斯江上了车。陈家众人看着车顶闪烁着远离,各有心思。 “斯江带钞票了伐?”陈东来拧着眉问斯好。 斯好摇头:“伊没背包,我回去拿。” 陈斯民拦了一部差头,问谁跟他们一起走,陈东珠和曹盈盈跳了上去。差头车尾灯也迅速消失在转弯处。 陈东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定定地在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一转头看到缩在后面的陈斯强王倩两口子,一抬手还想再揎儿媳两记耳光,看到被她抱在手上的孙子,手又跌了回去,跺了跺脚:“看什么看?快点回去拿包,帮老太太收拾点衣裳送去医院。”末了又加了一句:“一点山水都勿会看,册那。” 王倩先头吃了阿公两记耳光,见他手一抬就心惊肉跳,赶紧搂紧了儿子,再想到先头阿娘的惨烈模样,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打了几个寒颤。 斯好跑回顾家,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了,翻开衣帽架上斯江的包,确认钱包卡包都在,刚拿上要走,听周善让在里间喊:“斯好你等等,我给你姐拿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毛巾牙刷擦脸的东西,她这两天恐怕会守在医院里。” 顾北武把手里的包递给斯好:“她的手机充电器还有这几天在看的资料都收拾好了,你一起带过去。” 顾阿婆连划了好几个十字:“上帝保佑哦,上帝保佑啊,还好人没事,她怎么熬到今天还想不开呢,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呀。” 顾西美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斯好去还是不去,见善让北武已经帮斯江理好了物品,看起来他们倒比她更熟悉斯江更熟悉这个家,正不自在着,斯好已经咚咚咚奔下楼去了。 南红随手拈起一张麻将牌,指肚搓了搓牌面:“发财。” 亮出来,确实是一张发财。 “富贵由天,生死有命,”南红淡淡地道,“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呸,大过年的你这张嘴还这么讨人嫌。”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又和北武善让感慨起陈家的过往来,人老了,一旦开始追忆往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当年金司徒庙香火还蛮旺的,我跟你老子在庙门口拜的天地,绣的嫁衣和红盖头一直放在家里,运动的时候斯江阿娘揭发我搞四旧,衣裳盖头绣鞋统统被抄出来,烧了个精光,鞋尖上两颗东珠是祖上传下来的呢,被十一支弄的一个小畜生揪下来昧掉了,我被剃了个阴阳头派去扫厕所。她以为揭发了我她就逃得掉?哼,我就也去告发老陈头帮国民党做过会计,做什么抗日捐款的账目,几十万几百万大洋经手呢,结果她还不是跟我一起扫公厕了?我跟她天天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互相不理睬,神经病似的。谁想到后来仇家居然变成了亲家,唉,冤家哦!这么多年,打仗逃难熬过来了,运动也熬过来了,老陈头没了她都熬过来了,重孙都抱上了,明明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顾阿婆眼泪水落在手背上,“斯江小时候搬来的那一天夜里,啊哟,作孽啊,她魂灵头都没得喽,跟我叽里咕噜了多少话!什么十点钟要泡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一趟只好吃三小块,栗子蛋糕就只能吃半块,睡好午觉要吃点饼干不能吃糖果,连牢一个多月,天天像警察一样,到点了就来监察我,牛奶喝了没,鸡蛋吃了没,午觉睡了没,牙齿刷了没,啰嗦得呀,烦死个人。好几天我起夜,嗐,她阿娘就站在外头那个路灯下头,盯牢我们家窗户看,头两次真把我吓了一跳,人家是望夫石,她倒好,成了个望孙石。” 顾阿婆叹气:“所以斯江对阿娘好,也是应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西美把麻将收到盒子里,冷笑道:“有啥用?老头子走的时候只想着别人,可没给斯江斯南斯好留点什么。阿娘要把一套房子给陈东来,有陈东方陈东海陈东珠那样的弟妹会得肯伐?” 北武接过话头叹道:“不患寡,患不均。” 南红眼风扫了扫西美,似笑非笑道:“我们家这套房子马上也要拆迁了,顾西美你说该怎么分?” 西美手里麻将盒子的盖子“嘭”地一声落下,涨红了脸怒视南红:“姆妈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哪能?侬格位香港人有啥意见?” 南红把筹码推过去:“你筹码忘记摆进去了哦。问我有啥意见?我是肯定不要房子不要钱的,你跟我急眼什么?你现在不还赖在景生那套小房子里吗?”不等西美争辩,南红手里的筹码忽地哗啦啦散了一桌,“房卡上名字是顾景生,你做的手脚,景生户口都没了,怎么?那间房就变成你的了?” 自由公寓一楼的小房子是房卡房,当年虽然付了钱买了使用权,每年还要交两百多块的租金,房卡上一直是顾景生的名字,西美只当没看到,这会儿被南红戳在痛处,她又羞又恼:“我钞票给了姆妈的,用得着跟你汇报?” “是啊,十年前大哥和景生拼出来的四万六千五百块血汗钱,你给了姆妈五万整,是不是大哥和景生还要谢谢你?那时候房价是八百块一个平方米,现在是三千块,侬会得算伐?” “十三点伐,那是公房,又不是私房,跟房价涨价一点关系都没!”西美也火了,“我住过去,是跟姆妈北武商量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算账是伐?当着你一大家子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爽,当年你跑去香港,家里给你出了多少力出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外头的人情欠得大过天,还不是北武两口子在帮你收尾?后来你人没事了还要折腾,搞摊头开工厂,最后呢?烂摊子一堆,人都不来的,还是北武在帮你收拾。不管怎么说,我不像你,处处用钱处处用人,还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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