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压岁钱!” “顾老师,你不用给我们买。” 景生笑着高高举起手里的钱:“好好好,那我买给妙妙喝总行吧?” “那是可以的。”孩子们哈哈哈地笑。 做奶茶的老伯也笑弯了眼,从放冰块的塑料箱里取出早就冲调好的奶茶壶,倒出三杯来,孩子们自己从罐子里挖煮好的珍珠,还贴心地帮景生也挖了许多。 他们簇拥在破旧的遮阳伞下,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分享宝贵的奶茶,不停地发出“哈——”“唔——”的惊叹声,还有人张大嘴给伙伴炫耀自己一口吸到多少珍珠的。景生接过老伯给的塑料袋拄起拐杖笑着和孩子们道别。身后落下参差不齐的“顾老师再见”,还有孩子们飞扬的笑声。 —— 景生几个的住处是跟村民租的,原先是守林的小木屋,荒废了多年,一个月五百泰铢的租金,好处是旁边就有一条山上瀑布分流下来的小溪,取水方便,屋子靠着山路,也不难走。Nong养了十几只鸡,虽然只只精瘦,阿亮也眼馋了好久,奈何Nong信佛,把鸡当成儿女一样宝贝,妙妙还给每只鸡取了自己的名字。去年夏天蟒蛇夜袭,咬死两只鸡,Nong和妙妙坚决不许阿亮吃,埋了后还立了两个木条碑。阿亮拿她们没辙:“女人!小人!” 回到家,妙妙却不在,景生提了一桶水,把奶茶袋子挂在桶边,拆开雷娜博士的信。 雷娜博士手写了一封英文信,还贴心地附上了打印出来的中文翻译,说了说华文小学项目审批得非常顺利,还说起汉斯博士原来是她逝去丈夫的侄子,在阿富汗的经历导致他精神压力极大,心理评估后被强制休假半年,听她说起景生和美斯乐后决定加入这个项目。信末,雷娜博士坦承:“请原谅我的私心促成了此行,也许汉斯有办法帮助你回到中国,这个可能性或许非常渺小,但并不是0,至少你能通过他看见更广阔的世界。不用对我说谢谢,你值得。” 景生捏着信,眼眶微微发热。似乎从阿亮和Nong把他从被活埋的泥地里挖出来后,他的运气就慢慢变好了,一路总遇到好人,替他清理伤口挖掉弹头的游医,让他们搭车的司机,送给他拐杖的老伯,寺庙送给他们的素食,缅甸边境硬要塞给他香蕉的小女孩,不问缘由不收分文就收治他的医院急诊室,建议截肢后的反复检查和询问,截肢后的康复治疗,为了付医药费,他决定把清莱藏着的那笔钱弄出来。阿亮和Nong花了七八天功夫,才找到机会避人耳目,爬墙进去挖出了钱,所幸别墅虽然被翻了底朝天,钱却一分不少。阿亮辗转打听到马大伟的残部已经只剩下当初清莱赌场马海雄这批人,赌场也被谭晓林余部抢去卖给了果敢毒枭抵债,马海雄带着人退回了金三角。他们这才暂留在清莱想办法回云南。遇到李勇敢那天,正是阿亮不巧和谭晓林以前在香港的马仔打了个照面的第二天,怕事后被记起来他们正打算离开清莱。 景生摸了摸断肢处,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和雷娜博士谈过之后,思念这个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日夜澎湃不休。 我想回家。 我想你,陈斯江。
第520章 七年了,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斯江三十岁生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再重来一次,景生确信自己还是会走同样的路,然而大仇得报后也不禁四顾茫然。他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所以从来不给自己任何期望,但他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却回不去。人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贪婪,他以为自己已别无他求,拖着破败残躯在异国苟活到死,只要做的都是想做的事,也算够本。但日复一日,思念如附骨之疽,贪欲成了切肤之痛,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神使鬼差地上了清莱去清迈的大巴,又是怎么走到领馆门口的。 那几日清迈暴雨不停导致山洪爆发,城区的护城河几乎漫了出来,路上全是泥水,到处都是清淤排水的人,风声雨声呼喝声中TukTuk慢腾腾如蜗牛般前行,他看着地图上最后五十米,索性下了车,单脚踩进泥水里,冰冰冷。没走两步就有本地人过来替他打伞,扯着嗓子问他去哪里,又有摩托车停到他身边,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笑着说可以送他去。他被三四个陌生人护送到领馆门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领馆的保安很热情,主动给他抹布擦脚,安检的时候也扶着他,替他开关储物柜。工作人员也很和蔼,但他没办法证明他是顾景生,也没法证明他丢了护照。遗失护照得先去本地警察局报案挂失,而他连入境记录都没有。 你从哪里入境的?什么时候入境的?怎么入境的?你持有什么签证?护照号码?身份证呢?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是哪个?直系亲属联系方式?你在清迈的居住地?联系方法?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景生半真半假地答。工作人员十分同情他在海外遭遇车祸截肢,帮他拨打顾家的电话,该号码却不存在。另一个工作人员诧异得很,告诉他上海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变成八位数了,怎么他给的号码还是七位数,是不是记错了,赶紧问一问亲友,可他无人可问。他也考虑过坦白一切陈情事实,但从何说起?凌队去世了,以前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缉毒队警员断线了。他最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领馆能否帮忙联系到顾北武周善礼,工作人员失笑,先生,我们是领馆。 他拄着拐杖离开领馆,年轻的保安撑着伞跑出来替他拦TukTuk,笑着把伞塞进他怀里,用中文泰文分别说了再见。 景生说谢谢。 他不见了两日,吓坏了阿亮和Nong。但从那日后,回家成了景生的执念。也许顾家已经搬走,也许斯江已经结婚生子。他没有资格去打扰他们。但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一声,顾东文的仇他亲手报了。这也许是借口,景生觉得自己骨子里是卑劣的。他只是不甘心,不舍得。在美斯乐安顿下来后,时间便成了指间流不完的沙,每一日,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天折叠成了一线,轻飘飘地悬在紧贴着的峭壁之上。他开始睡得实了,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的那种睡眠,也经常做梦,梦见斯江,她淡淡地问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给她,现在腿断了倒要找她照料余生是什么道理。她身边站着面目模糊的男人,笑得讽刺,她并不生气也不激动,看上去只是翻篇了。梦醒后,景生有时会企图说服自己放弃,有时会激动地提笔写信,但落笔无数次,却写不出片言只语,只余颓然。也梦到过斯南,她瞪圆了眼炸了一头狮子毛冲着他暴怒狂吼,上来就是一顿王八老拳,骂他十三点猪头三戆度,他醒来心里倒会松快一点。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上海,要回万春街,他要看上一眼。 —— 年初五,美斯乐华文小学迎来了一辆破旧的皮卡,泥土飞扬中,义工来了,钱来了。 接风宴就设在校内,挂着中泰两国国旗的旗杆下摆了四张木凳,架起一张长木板,王德隆拆下自己宿舍的靛蓝色窗帘铺上当桌布,景生拿两个可口可乐玻璃瓶装上水,折了几枝附生在大树上的蝴蝶兰插进去,像模像样的。李勇敢着实下了血本,不仅杀了一只童子鸡,还重金买了块牛肉让景生煎几块牛排。景生笑他土充洋,把牛肉浸泡了几轮,切大块炒香了和椰子肉椰青加各种香料用砂锅炖到酥烂,把学校里众人馋了一下午,待烤了鸡,炖了牛肉,蒸了鱼,炒了空心菜和良菜,又摊了一个泰式鸡蛋饼,竹筒饭蒸了一大锅,啤酒饮料都上了桌,很是丰盛奢侈,比过年还要过年。美国来的卡萝儿啧啧称赞,举着尼康相机左拍又拍,又抓着围着围裙的景生一顿猛拍,还请汉斯博士给她和景生拍合影,对着镜头亮出各种剪刀手。汉斯博士便也顺势和众人一起在餐桌边合了影,又向景生请教碗盘里各色蔬菜香料的名字,其乐融融。 中国人的社交主场是餐桌,无论什么关系,一起吃上饭便是熟人。卡萝儿热情外向,她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祖上在南北战争前便在美国佐治亚州垦荒,她的理想是从政,见景生对美国政坛颇有兴趣,立刻来了劲,从共和党民主党聊到克林顿和小布什,语速特地放慢,偶尔和汉斯博士就阿富汗及中东局势产生分歧,两人语速一快,桌上就没人能听懂。 “抱歉,是我失礼了,”半晌后汉斯博士失笑,“卡萝儿,日后有机会我们单独再聊。” 景生却对汉斯表示钦佩。 “为什么?”汉斯不解。 景生笑道:“因为你没有把卡萝儿当成一个小孩子,没有高高在上地评判她的观点,你们很平等地在讨论、辩论,至少在中国很难得,毕竟你们年龄学历经历都有很大的差距。”他想起了顾西美和斯江的相处,想起斯江在灶批间告诉他曾经想过用自杀惩罚姆妈。 卡萝儿耸耸肩,有点不满,表示她不理解这有什么好赞美的,即便她不是已成年,不是大学生,没有从政的理想,大家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 王德隆举手表示赞成:“如果中国父母都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他三十五岁还没有谈过恋爱,躲进美斯乐来一大部分也是为了逃避父母的催婚。大概喝多了几瓶,王德隆突然苦恼地告诉在座各位:“不瞒你们说,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我们都不敢跟家里人说,教会当然也不允许,反正就偷偷摸摸,对,我有罪,但上帝依然爱我。后来他三十岁的时候,家里就一直催呀,然后他就去相亲,也没有跟我说分开哦,然后就结婚就生了两个女儿,还要继续追儿子。哈,好不好笑?他老婆还觉得自己很幸福,她都不知道结婚第二天她老公就约我去开房,靠,其实也不好笑啦,就蛮可怜的,靠,其实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啦。不过你们不要误会,我和他从来没有那个过啦,我的信仰不允许。” 景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理解,但十分震撼,这么复杂的剧情明明逻辑无法自洽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李勇敢却十分淡定,拍了拍王德隆的肩膀:“我懂,我明白。” 一桌人包括王德隆顿时都转头看向他。 李勇敢挠挠头:“哎,我不是啊,我没有啊,就是——泰国这种很常见嘛,没什么所谓的,我还见过男的和人妖在一起的,你情我愿就好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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